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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就是香艳,写美女跟爱情的艳歌。
小词的“小”字有两种意思,一是轻视它,认为是小词,没有价值和意义;
二是早期流行的歌词是比较短小的,我们称之为令词,即通常所说“小令”。
当时认为它篇幅短小且不是严肃的文学,所以称为“小令”。
这些小令都是写美女和爱情的,但是我今天要说的就是小令、小词之中的人生境界。
词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现象。
这种原本写美女和爱情的歌词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现象,是什么呢?
宋朝的一位诗人和学者李之仪,他有位朋友叫吴师道,写了很多小词。
他就给吴师道的小词写了个跋文,叫《跋吴师道小词》。
他在其中说:
“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
稍不如格,便觉龃龉。
”因为词不像诗,诗五个字一句或七个字一句,是整齐的。
而词是参差错落,不整齐的。
所以长短句在写作的时候不容易写得好,千篇一律。
大家都写美女,大家都写爱情,哪一首词是好词,哪一首词是坏词都很难说。
所以他说长短句在写作的时候最不容易写得好,因此说“最为难工”。
什么样的小词才是好词?
他说“自有一种风格”,它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和风格。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风格呢?
李之仪讲道:
“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
”这个话已经说完了,但是留下了很多的余意,让你去想象。
还不仅仅是“语尽而意不尽”,而且还要“意尽而情不尽”。
你就是把意思读懂了,还有很多感情让你去体会。
所以“岂平平可得仿佛哉”,不是随随便便写的就可以了,一定要有很深远的意味才是好词。
这是李之仪对于小词美感的论点。
到了清朝的时候,对于小词的这种美感认识得更清楚了。
所以清代的张惠言编了本《词选》,写了篇序言,说词“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意思是说词本来是写男女之间的爱情的,“造端”就是开始的意思,这句话就是说词这种文体最早是用于抒写感情的。
“微言”本来是短小的、不重要的话,没有像“致君尧舜上”这样的大道理,是写男女之间情爱的。
“兴”是引起你的感发,就从那种不重要的叙写中引起你的兴发和感动。
兴发感动如何呢?
“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这句话我倒过来讲解,写的是男女的哀乐,少男少女的爱情。
离别了就悲哀,相见了就欢乐。
这是哪里的男女哀乐呢?
“里巷”就指大街小巷,是说一般老百姓的男女哀乐;
“风谣”就是普通的流行歌曲所唱的。
流行歌曲所唱的、大街小巷的、一般老百姓的少男少女的这种离别相思的哀怨的感情。
“极命”,意思是发展到极致,就是说写男女爱情的小词发展到最高的时候,“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就产生了很微妙的现象:
“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他说这种抒发爱情的小词,发展到极点就可以用它来表达和传述贤人君子的感情。
贤人君子的什么感情呢?
最幽深的、最婉约的、最哀怨的、最悱恻的、你内心之中最微妙的和最细致的、最深隐的一种感情。
“幽约怨悱”的感情还不够,还要再加上“不能自言”几个字的形容,你自己在你的显意识不能表达出来的这样的感情。
张惠言的解说我们就讲到这里。
所以这个小词就很妙了,小词能够传达一种“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这是为什么呢?
都是写男女爱情的歌词如何就产生了这样微妙的内容意境,产生了如此的美感呢?
我最近也看了些西方的文论,我想可能有两个重要的原因。
一是双重性别的因素。
何谓“双重性别”?
本来西方讲女性主义的文学批评有个字就是“androgyny”,就是异性同体的意思,是指一个人同时是男性,也是女性,是双性同体。
小词怎么会有双性同体的,也即我说的双重性别的这种情况发生的呢?
我们都知道,小词都是写美女和爱情的,在中国的传统之中,妇女是没有资格谈爱情的。
女人的命运就是结婚、生子、养育后代、相夫教子。
哪个女子能够大胆地谈爱情呢?
没有。
不允许她张口谈爱情。
我们女性在过去的封建社会里讲写诗比不过男子,因为诗是“言志”的,而所谓“志”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哪一个妇女以后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可能?
根本没有这样的可能。
所以在“言志”的诗篇里边,我们女性永远比不过男性。
你能够说“致君尧舜上”吗?
那是没有资格说的。
所以在写诗的方面就比不过男子。
在写词方面,词是以写爱情为主,女子应该是可以写得好的。
可是在过去的封建社会里边,女子更不能写词。
因为女子不可能谈爱情,哪一个良家女子能去谈爱情?
连李清照这样有名的词人,宋朝人都有对她的批评。
宋朝有一个人叫王灼,写了本书叫《碧鸡漫志》,其中说:
“自古缙绅之家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
”“缙绅”是指诗礼和官宦人家的,意思是说没有一个人像李清照那样不顾惜颜面的。
李清照写词写得那么好,当时男性也对其有“自古缙绅之家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的批评。
陆游给一个女子写墓志铭,他说这个女子年轻的时候是很聪明的,也是很有才华的,李清照曾经要教她写诗词,这个女子和她的家长一致表示不可以跟李清照学写这样的诗词。
所以妇女写诗没有资格,不能跟男子去争短长;
写爱情的歌词,你就根本不可以写。
所以你看早期写爱情的歌词的,我们最早的一本词集叫《花间集》。
你看看《花间集》里五百首歌词,有一首是妇女的作品吗?
一首也没有,都是男子的作品。
可是内容都是写伤春怨别的女子的形象、女子的感情、女子的语言。
你看温庭筠写的词,“玉楼明月长相忆”,写一个女子住在玉楼之中,每天对着天上的月亮,永远怀念那个男子。
因为是给歌女写的歌词,哪一个男子对歌女有白头偕老的感情呢?
都是一夜风流、及时行乐。
而男子留下的一段爱情,就给女子留下了永恒的相思和怀念。
可是男子一去,“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笑声)所以男子写歌词,都是写女子对他的怀念,说“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
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说这个女子永远怀念他,那天我送他走时,在碧绿的芳草地上骑上马就越走越远了。
(待续)
∙因此,都是写女子相思怀念的歌词,现在就有人说是男子作“闺音”,意思是说男子说女人的话。
可是男子作“闺音”有很多种不同的情况。
一种情况男子作“闺音”是有心的比喻、寄托。
屈原的《离骚》中有“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因为我有“蛾眉”这样的美丽,那些女孩子就嫉妒我。
屈原不是女子,屈原也没有蛾眉,但是屈原自比为女子。
屈原的《离骚》中的“美女”是多方面的比喻,有的时候把“美人”比做“圣君”,有的时候把“美人”比做“贤臣”,有的时候这个“美人”就是他自己的自比。
这你也可以说是男子作“闺音”,男子用女子的口气说话,这种说话是显意识的用女子来自比。
还有的时候,像李太白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长安一片月”,他说你看,秋天的时候,长安的夜晚,天上一片明月。
“万户捣衣声”,千家万户都在洗衣服,这个杵在捣衣石上发出声音。
为什么呢?
我们古代穿棉衣,等到秋天就要将旧棉衣拆洗,然后做成新的棉衣。
而男子到外面去远行了,所以妻子就要送寒衣。
接下去又说“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我们中国把外族称为“胡”,“良人”就是指其丈夫。
意思是说什么时候把外族的“胡虏”完全扫平了,我的丈夫就再也不用到远方征战去了。
这完全是按照女子的口吻来写的,也是男子作“闺音”,他是有心替那些个悲哀的、不幸的女子去代言。
屈原的那个美人是托喻,李太白的这个女子是代言。
现在我们说《花间集》里的小词不是像屈原一样有心的托喻。
屈原有一个理想,用美人来比喻他才德的美好,那是有心的比喻。
《花间集》里的小词也不是要替一个人去代言,而就是给歌女写一个歌词,所以他在他的意识里边没有一个有心要比喻、要代言的意思,这种情况之下就更有微妙的作用。
因为如果他是有心的托喻,那就是有意识的,带着一个面具去说话。
可是小词的作者没有托喻和代言的用心,就是写相思和爱情的小词,给读者带来的联想是非常丰富和活泼的,可以引起很多人很丰富的联想,这是小词有“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的特点的原因。
因为作者是男子,虽然没有有心比兴和代言的意思,但是读者就有一种期待的视野。
我们刚才说温庭筠——《花间集》里的第一个作者,他描写一个女子起床,说她“懒起画蛾眉”,意思是她懒懒地起床描她的蛾眉。
接着又说“弄妆梳洗迟”,“弄妆”的“弄”比起“化妆”来,更多了分欣赏的意思。
“云破月来花弄影”,“弄”是玩弄和欣赏,所以她画一画眉毛,自己欣赏一番;
再涂一涂口红,自己又欣赏一番,这就叫“弄妆”。
这样边化妆边欣赏,当然就很耽误时间,因此叫做“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他就是给那些歌女写歌词,那些美丽的歌女就唱这样的歌词。
但因为作者是男子,所以有双重的性别,就引起了读者的一种想象。
因为读者对于男子所期待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学而优则仕”,读书之后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所以读者存着这样的心理读了温庭筠的这个词后,就以为有所寄托了。
因为温庭筠这个人很有才华,作诗作得好,写文章也写得好,但考试总是不及第,因此他心中总有种悲哀(笑声),因此大家觉得他的“懒起画蛾眉”就寄托些意思在其中。
温庭筠跟屈原不一样,他不是有心去托喻的;
他和李白也不一样,不是替一个女子去代言,他就是写一个歌词,完全没有用心的,可是读者就是因为词中的双重性别如果你是女子说“懒起画蛾眉”,那就是“懒起画蛾眉”,可是男子说“懒起画蛾眉”,读者就认为作者有很深远的意思在其中。
这是小词让人有很丰富联想的第一个原因,因为它有“双重性别”。
你们以后读小词的时候就会知道,会从中读出很多很多的意思来,读出很多人生的大道理,所以会感悟到其中所蕴含的人生的境界。
小词里边有如此丰富的人生境界的第二个原因是相关的语境。
西方文论也讲语言的环境(语境),你说的这个语言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下说出来的,包括在什么样的场合,你面对什么样的对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这就叫做相关的语境。
所以小词的产生就很奇妙了,小词的产生不但是双重的性别,而且是双重的语境。
今天我在东南大学的讲堂之上讲课,这就是单一的语言的环境。
为什么五代的小词有双重的语言的环境呢?
五代包括梁、唐、晋、汉、周,短短的几十年,更换了很多的朝代。
五代的时候,到处都是战乱,人们都是颠沛流离。
所以陆放翁就说在五代的时候,四处干戈,人们都流离失所,而士大夫每天都写美女跟爱情的歌词,而想不到人民、国家、老百姓,因此觉得很不像话。
但是陆放翁也很妙,他说诗在盛唐以后就没有什么好诗了,可是晚唐五代的小词是很有意思的。
因此小词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是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呢?
这里就有个我刚才说的,很微妙的“双重语境”。
你知道我国第一本词集——《花间集》是什么地方的人编辑的吗?
是四川西蜀那个地方的人编的。
西蜀在晚唐五代的时候历经了两个朝代,一个是前蜀,一个是后蜀。
四川有天险屏障,被誉为“天府之国”,因此物产丰富、粮食充足。
因为有天险,敌人就打不进来,所以尽管北方中原战乱,四川这个地方的人还有安定的生活。
在这个小环境里面,无论是前蜀的国君,还是后蜀的国君,都是喜欢音乐艺术,都是喜欢听歌看舞的。
因此,在他们生活的小环境里边是富足的、安乐的、歌舞升平的,这是他的小的语言环境。
可是大的语言环境呢?
当时北方中原地区慢慢强大起来,有并吞西蜀的野心,有强大的威胁。
所以,从大的语言环境来看,有一种危亡的压迫在那里。
不但前、后蜀是这样,南唐也是如此。
南唐立足江南,也是比较安定和富足的国家。
而且南唐的君臣,同样也喜欢听歌看舞,也是非常艺术化的。
可是北方中原强大的势力,一步步地压迫过来,所以它也是双重的语言环境。
大家也许熟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
王国维先生曾经引用过南唐中主(李后主的父亲)的一首词。
中主曾经写过一首《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菡萏香销翠叶残”,“菡萏”就是荷花的别称,见于《诗经》、《尔雅》。
荷花的香味都已经消去了,那碧绿的荷叶也残破了。
“西风愁起绿波间”,“西风”就是秋风,带着这样的哀愁从水面的绿波之间吹起来。
我看到荷花与荷叶的凋残,“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也是写一个孤独的女子在家怀念远方的男子的感受。
接下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这首词就是写一个闺中的思妇,一个孤独寂寞的女子怀念远方她所爱恋的男子。
这是歌词之词,歌词所写的一般都是相思和爱情,都是女子对男子的怀念。
可是王国维看到这首词,他说“菡萏香销翠叶残”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
什么叫做“众芳芜秽,美人迟暮”?
这是屈原《离骚》里的话。
屈原《离骚》里说,当楚国危亡的时候,你看到国家都是一片衰亡的景象,好像所有的花草都荒芜了,这叫做“众芳芜秽”,至于“美人迟暮”,屈原作为一个有才学和有理想的人,好像一个美女,而现在已经年华老去。
为什么说“美人迟暮”,难道不美的人就不“迟暮”吗?
(笑声)其实,不美的人也一样“迟暮”。
可是不美的人的“迟暮”不是可悲哀的,美人的“迟暮”才是值得悲哀的。
(笑声)三国时代曹操的儿子、曹植的哥哥曹丕有一篇文章《与吴质书》,说到有一个人叫做应德琏。
他说:
“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
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
”意思是说应德琏很有文采,有想要写著作这样的理想。
你有写作的理想,但你有没有写作的能力?
德琏不但有“述作之意”,而且“才学足以著书”。
可是,“美志不遂,良可痛惜”,他的美好的理想没有实现,这是可悲哀的事情。
如果你没有要完成什么事情的理想,也没有要完成什么事情的才能,你白白地过了一生,你不可惜。
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完成什么事情的才能,你本来也不曾有过完成什么的理想。
如果你有这样的理想,没有这样的才能,没有完成,也不可惜。
因为你本来就没有才能去完成。
你有了才能,没有理想,也不可惜,因为你本来就没有想要去完成。
可是你既有想要完成的理想,也有能够完成的才能,你为什么没有完成?
这是“美人迟暮”,所以是可悲的。
就是说你有这样的才能和理想,这是“美人”,那为什么还落空了呢?
所以这就是“美人迟暮”的悲哀,也是屈原的悲哀。
(待续)
∙你要去看南唐中主写的这首歌词,本就是一个写爱情的歌词。
根据《南唐书》的历史记载,说中主在写了这首歌词以后就交给乐师去演唱,因此这本来就是一首歌词。
可是王国维从这首歌词里面看到了屈原的“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哀和感慨,那是因为南唐国家的双重语境:
一方面,在南唐的小环境里面他们听歌看舞;
另一方面,大环境是北方中原对它的危害和胁迫。
等到李后主就不一样了,李后主的时候是真正的破国亡家了,不再是双重的语境。
在真正的破国亡家以后,他不再给歌女写歌词,而是用歌词的形式写自己破国亡家的悲哀: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望江南》)“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李后主不是给歌女写歌词,他是用歌词的形式写他自己破国亡家的悲哀,所以李后主其实是第一个把歌词“诗化”起来的人。
所以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上说: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为什么这样说呢?
就是说从李后主开始,他不再是给歌妓写歌词了,而是和士大夫一样,用歌词的形式来抒情言志,写他自己内心的悲哀。
我们说小的歌词,从产生的时候有一个双重性别的微妙作用,也有一个双重语境的微妙作用,所以小词从外表上看起来都是写美女和爱情,但是会读词的人就会从中看到很多很多的含义,看到其中所蕴涵的人生境界。
王国维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一定要经历三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种境界。
这是出自晏殊的词: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菊花在烟霭之中带着一片愁容,那阶下的兰花在寒风冷露之中仿佛是在哭泣,那花上都是它的泪点。
“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在纱罗的帐幕之中,开始寒冷了。
因为天气寒冷了,所以燕子向南方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天上的明月不知道我跟我所爱的人离别的痛苦,偏偏把一轮圆月的光辉照着我分离的人。
那个月光斜斜地从朱红色的窗户上照进来,从夜深直到破晓。
到这里是晏殊词的上半阕。
他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美女和爱情,特别是孤独的、寂寞的、失落爱情的女子。
《花间集》里边所有的描写相思爱情的女子,都是失落的爱情。
所以西方有一位学者叫做LawrenceLipking,他写了本书AbandonedWomenandPoeticTradition,翻译成《弃妇与诗歌传统》。
他说不但是西方的诗人,他也特别提到中国的诗人喜欢写思妇、怨妇,写相思的、哀怨的、失落了爱情的女子。
晏殊的这首词就是写的一个闺中的思妇,abandonedwoman。
接下来就是王国维所引用的那两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我昨天晚上对着明月怀念了他一整夜,而秋风把我窗前的树叶都吹落了,所以说是“昨夜西风凋碧树”。
如果有树叶在窗前,就望得不会太远。
可是秋风把树叶吹落了,因此独上高楼,一眼就一直可以望到天边。
为什么要望到天涯?
我希望天涯有一个骑着白马的年轻人出现,那是我所怀念的人回来了。
可是不是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我怀念的人却没有回来。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后面说什么?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既然相思的人没有回来,女子就要写封信。
我要寄什么信呢?
“笺”就是信笺,“彩笺”就是五彩的信笺。
我不但要寄“彩笺”,还要寄“尺素”。
有很多人对“欲寄彩笺兼尺素”这句话很是怀疑,认为已经寄送了“彩笺”,为何还要再寄“尺素”呢?
认为应该是“欲寄彩笺无尺素”,意思是说我要给他寄“彩笺”,可是那个走了的人连一封信都没给我,我连他的地址都不知道,所以才“山长水阔知何处”,不知道他走到哪里去了。
这是非常理性的计较的说法,说他没有来信,我要写信却不知道他的地址。
可是我以为不要随便地给古人妄改,原文是“欲寄彩笺兼尺素”,说得相当之好。
我要寄给他“彩笺”,我也要寄给他“尺素”。
你如果要欣赏诗词,要知道诗词的美感和作用都在它的语言符号之中,它一切的美感都要看其所用的语言文字。
彩笺,是那么华丽,那么多情,那么浪漫;
尺素,是那么洁白,那么诚恳,那么淳朴。
我对他的感情有像“彩笺”一样的感情,我对他的感情也有像“尺素”一样的感情,我要寄的也是“彩笺”,也是“尺素”,这叫“欲寄彩笺兼尺素”。
我的两重感情,可是“山长水阔知何处”,有两重的阻隔,像山那样的绵长,也像水那样的宽广。
因此,“彩笺”和“尺素”,有两重的感情;
“山长”和“水阔”,有两重的阻隔。
这首小词写的是什么?
写的当然是相思、怀念、爱情。
可是你知道王国维说什么?
他竟然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成就大学问、大事业的第一层境界。
你们相信这样一回事情吗?
晏殊有过这样的意思吗?
王国维所说的三个境界,都是用的古人的歌词,而古人的歌词都是写相思和爱情的。
王国维说:
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她千XX,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
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大家注意,王国维在引用歌词说完三种境界后,说若不是伟大的词人,是写不出给你这么丰富的联想和启发的语言的,然后话锋一转:
“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意思说我用这些意思来解释这些小词,那么晏殊、欧阳修等一定不会同意。
人家本来就没有这个意思,人家写的本来就是相思和爱情,你又说什么大事业和大学问呢?
解释歌词,可以这样来解释吗?
欣赏歌词,可以这样来欣赏吗?
西方文论讲语言学、符号学等,比如符号,他们就研究语言符号究竟可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还讲接受美学等等。
一位主张接受美学的意大利学者曾经谈到,作品本身你写出来,如果没有被读者阅读,只能是一个艺术的成品,而没有美感的意义和价值。
无论杜甫还是苏东坡写得多么好,你拿去给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人看,就不会发生作用。
所以美感是在作者的作品在被读者接受的过程之中而完成的。
那么作为读者,你所接受的就是百分之百原来作者的意思吗?
诠释学(Hermeneutics)认为不一定是,而且他们说没有一个人能够百分之百地找到作者的原意(OriginalMeaning),这是不可能找到的。
他们说有一个circle,就是说作为读者,我来读一篇作品,从“我”这里出发去阅读这篇作品,最后诠释是回到“我”来。
所以王国维读晏殊的词之后,才说这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一种境界。
这是他王国维读出来的,我读怎么没有读出来呢?
因此,王国维之所以读出来,那是因为王国维有这样的境界,所以这是回到读者自己,这是接受美学的看法。
那么读者的接受可以和作者的原意完全不同吗?
西方接受美学主张是可以的,他们有一个名词CreativeBetrayal,可以翻译成带有创造性的背叛。
你带着读者的新的创造性,但是你背叛了作者的原意,这是可以的,这也正是作品的生生不已的一种可能性。
(待续)
∙回到我们的主题:
小词中的人生境界。
王国维从小词里边说看到了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按照西方的接受美学来说是可以的,是CreativeBetrayal,这是读者自己读出了一、二、三种的境界。
每一首小词都能够带给你丰富的联想的可能性,都能读出这样的境界吗?
王国维说不是的,只有大词人的作品才带着这么丰富的可能性。
这就很奇怪了,所以说好的文学作品带给读者丰富的可能性,为什么《红楼梦》有人说是这样的意思,有人说是那样的意思,每个人读出一些道理来?
这就是好的作品带有很多的可能性的缘故,给予读者很多的提示,可以从其中读出很多的意思来。
按照西方的接受美学和诠释学来说,这个意思甚至于不必和作者的意思完全一样,所以这就是小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