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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

第一十六章山海倾覆·

063

第一十七章悼而不伤·

080

第一十八章心之所归·

104

第一十九章大梦初醒·

129

第二十章终生之念·

150

第二十一章两忘心安·

165

第二十二章揭皮蚀骨·

180

第二十三章涸辙遗鲋·

198

【楔子】

裴欢在二楼坐了一天,清点他收藏的书。

这些书昨天才送到店里来,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宝贝。

有些古籍一直密封,不能接触空气,有些几乎散成了一堆纸片。

她小心翼翼拿出来拂尘,在店里忙到下午,突然听见楼下门口有动静。

这几天连续阴天,天气不好,路上行人也少,没有人注意到这家古董店,因此楼上楼下从早到晚一直安静。

这家店是她每天来照看的地方,可它没有名字,更不卖什么东西,因为很多老物件她以前从未见过,根本不清楚价值。

这地方好像只是随便扔在路边的一栋小楼,因为过于随意,很难被人记住。

有店自然有主,但这里的主人买来这栋楼却从不露面,唯一的目的,好像仅仅是为了安置家里那些放不下的宝贝玩意儿。

对方并不是暴殄天物的人,有的东西适合收藏,有的宝贝值得被人欣赏。

所以就有了这一整个漫长安静的下午。

直到有人进来。

裴欢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多了,也到了她去接女儿放学的时间。

她礼貌地向楼下喊话,请对方稍等,又把清理完的藏书都放好,这才下去。

房子是简单的上下结构。

二层绝对私密,非请勿入;

一层则只为展示,完全开放,算是一目了然的格局。

今天来的是个女人,裴欢简单打了招呼,请对方随便看。

她自己则去拿外套,准备等对方走了就关店。

那人四处转了转,走到裴欢身后定定站了一会儿,一直没动静,忽然开口冒出一句:

“还记得我吗?

裴欢不明所以,这话问得唐突,她这才回身认真打量这位客人。

女人皮肤苍白,身材高挑,戴了褐色墨镜和小檐帽,看不出年纪。

沐城气温接近二十摄氏度,那女人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穿了垫肩外套再加上一条高腰长裙,满满都是旧式的碎花纹路,怎么看都是这几年并不流行的样子。

偶然相遇,女人看女人,第一眼不外乎注意穿衣长相这几项,那女人相貌平平,说话声音古怪,看起来算不上出众的类型。

整个人明显有浓重的复古审美,扮成九十年代的风格。

裴欢并不奇怪,这毕竟是家名义上的古董店,来的客人多半有旧物情怀,活在旧时光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出于礼貌,裴欢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头对她说:

“抱歉,我应该不认识你。

女人有点惋惜,又说:

“不记得了?

也对……那么久了,那时候你还小。

裴欢惊讶地愣住了,这女人应该比她大,但也绝不是长辈的年纪,过去她在兰坊里也没有见过。

一个莫名出现的陌生人突然跟自己这样聊天,裴欢不知如何接话,更不清楚对方什么来历。

气氛有些微妙,对方发现裴欢露出警惕的表情,立刻大声笑着说:

“开个玩笑而已。

过去我们偶然见过,你可能不记得了。

你是个明星啊,这么年轻就退出了,真可惜……对了,不逗你了,店里有没有水晶洞?

最近我请好几个师父帮我看新房子,都说家里最好摆一个,我打听了好一阵,这几天都在找。

裴欢摇头。

“没有,这里都是我家的私人收藏,不是每样都出售,也不接受订货,是否出手都看缘分。

那女人仿佛没听见,手拍着沙发背转了一圈,喃喃地继续说:

“我在找一座白水晶洞,谈不上值钱,但是年头久,六七十年了。

”她仍旧不肯摘下墨镜和帽子,裙摆大而长。

不知为什么……裴欢总觉得她举手投足有些别扭。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裴欢一直盯着她看,感觉到这女人周身和屋里不会说话的瓷器一样,隐隐有着奇异的质感——缓慢迟钝,不合时宜,却又兀自存在。

这是个古怪的女人,开口的时候声音滞涩,连说玩笑话都不轻松。

裴欢毕竟是兰坊里长大的人,形形色色的怪人她见得多了,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她不想生事,更不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决定关门送客。

她送客人到门口。

开春后天气回暖,大门一开,午后的阳光打在身上十分舒服,两个人之前尴尬的气氛也缓和下来,对方看裴欢正好也要出去,随口问道:

“这么早就走?

“孩子快放学了。

那人一副明白的样子,点点头,随口又问道:

“他呢?

“谁?

那女人拉紧了领口,只是看着她笑,也不做过多的解释。

裴欢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他”是指谁,但自从她隐退之后,各种无聊的小报没新闻了,就时不时要把她挖出来八卦一遍,狗仔编排过气女明星的各种手段尽人皆知。

她对这种问题明显不太高兴,直接说:

“我丈夫已经过世了,如果你是来打听我的个人隐私,对不起,没时间奉陪。

果然躲到哪里都有热爱窥探的人。

裴欢曾经算是个女明星,无心插柳拍过几出戏,虽然一直不温不火,但毕竟进过那个圈子,如今这年月再被人认出来攀谈也不方便,她不打算和对方一起离开了,准备先回店里一会儿再走,于是对女人摆手示意再见。

事已至此,对方没有继续攀谈。

裴欢关上门,她身后的大门颜色黯淡却稀有,由两块同根而生的楠木雕制而成,透着岁月打磨而出的光泽。

门板上面遍布镂空缝隙,刻的是一出松柏长青,北雁南飞。

岁月无声,但那是终将归来的故事。

女人似乎已经走远,可最后的话却隐隐传了进来,她自语的声线低哑,就像平日少与人说话,听着并不舒服,一字一句僵在喉咙里,成了跳针的钟表,古怪,卡顿。

那句话在风声里兜兜绕绕,最终还是转了回来。

她问:

“他还好吗?

【第一章】清明无雨

清明时节,沐城的天气并不应景,一直没有下雨,但桐花还是开了。

听芷堂是用来供奉先人的地方,在兰坊这条街上,只有它的后园里种了白桐。

一到清明的日子,院子里遥遥开出一树雪,映着四四方方的天,凭空多出几分肃穆。

敬兰会的历代会长一世风光,终逃不过生死大限,最后都回到了这座院子里。

年年一到上香的时候,听芷堂里吊唁的人多,可是众人出出进进,却没有任何声音,男人缄默,女人更没有眼泪。

厅前的空地上渐渐烧出灰来,却连风都吹不散。

裴欢作为华先生的遗孀,一到这种日子,会里上下都想来见她,哪怕能跟她说句话,也算对华先生身后诸事尽了心。

人人都明白,那个男人的离开终结了一个时代,虽然兰坊这条街还在,这条夜路永远没个尽头,但他走了,夜鬼散魂,有些事就显得不一样了。

唯一不变的,只剩下白日里的姐妹兄弟,人人做一样的梦,也还是一样可笑。

华先生是敬兰会上一任会长,他活着的时候无人敢直视,走了积威尚在,那双迫人的眼睛就好像和这条街融在了一处,让人忘不了却无处凭吊,就连海棠阁黑漆漆的屋檐下还能透出股久违的药香,逼得大家把这股空落落的敬畏压在心底,一攒攒到了清明,统统站在他的名字之前垂首。

可惜今天,众人一大早就赶过来,华夫人却没有怎么露面,大家只看到她黑纱遮面,匆匆而去。

裴欢确实一早就到了兰坊,她故意挑了人最少的时间,独自去为历代老会长烧纸上香。

没人看见她是不是流泪,等到人多的时候,她已经避开大家离开听芷堂。

无论是过去兰坊无法无天的三小姐,还是如今的华夫人,裴欢始终是离他最近的人,历经苦难,她依旧年轻,有他给的半生骄傲,她还是那朵明艳耀目的花,永远有挥霍的资本。

因为尊重华先生的遗愿,敬兰会最终归还到陈家人手中,如今的现任会长是陈屿。

今天,他亲自过来替裴欢当司机,副驾驶坐着的人则是今年刚选出来的大堂主景浩,也姓陈,年纪和他们差不多。

裴欢看向前排,景浩明显对车内的座次安排感到不安,欲言又止。

于是她也不客气,开口和陈屿说:

“不能坏了规矩,您是会长,应该坐过来,让下人开车。

陈屿不肯换位置,直到把车开上正路,才开口说道:

“夫人,就当今天破例,给我一个机会吧,往年要是华先生在这里,还轮不到我为他开车。

景浩无疑是个得体的下属,听会长这么说,也保持沉默,而后排的裴欢望着窗外不再接话。

两年过去,兰坊如旧,开春后各院的花树早已出芽,今时往昔,唯一不同的是每个路口都站满了人,烟尘灰烬,滚滚升天。

在裴欢的印象里,华绍亭好像从来没有要缅怀的先人。

他是老会长的养子,自然老会长对他有恩,她知道他记在心里,但回想起来,从小到大,她竟然没见过他在清明的时候缅怀故人。

那些懵懂年月,她不知天高地厚,虽然在这条街上长大,却总被他护在身后,任性妄为。

她知道华绍亭是个念旧的人,可是每到清明,他却从不肯亲自出面,好像一直不喜欢这种场面。

这里的秘密太多,几代人讲不完,慢慢就都淡了,只落得和那些几百年的院子一样,学会了缄默不语。

那时候她还是太小了,忘了问他,死者为大,为什么不敬恩人一炷香。

如今,夜路漫长,这条街依旧是敬兰会的地方。

人人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生生死死的事在这里就是转瞬之间,于是清明反而成了最重要的日子。

街上家家户户还有插柳的旧习,往远处一看,人来人往,显得比平常日子更加热闹。

“现在家里……都还好吗?

”陈屿突然开口,意有所指。

“笙笙上学了,也懂事多了,没什么费心的地方,都好。

”裴欢看向他,一段时间没见,陈屿的脾气也没那么急了。

她正想问问会里的情况,陈屿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景浩先替他看了一眼,紧接着拿过来,低声说:

“会长,是嫂子。

“别接。

”陈屿当作没听见。

手机一直响,陈屿有些烦了,吩咐道:

“她再打就直接挂掉。

裴欢这才想起来,如今的会长家里还有这么一位棘手的亲戚,于是问他说:

“嫂子?

是慧晴吗?

”她看陈屿不说话,只好又问:

“今天是清明,她是不是想去听芷堂?

陈屿有个亲哥哥陈峰,前几年机关算尽,反叛华先生而死,并不光彩,留下妻子徐慧晴和刚刚出世的儿子。

成王败寇的规矩处处都有,何况是敬兰会。

他们母子俩虽然还住在兰坊里,但并不好过,裴欢一直没再听见任何关于徐慧晴母子的消息,恐怕对方也恨不得躲起来隐姓埋名。

陈屿摇头说:

“就算让她去,她也不敢出门。

我哥成了敬兰会的耻辱,这条街上多少人想要他们母子的命,要不是我顾念情分保住她……”

裴欢忽然有些透不过气,心里越发沉重,这种时节,处处都有人烧纸,连天都透着一股灰。

有时候故去并不是最痛快的结局,活着的人要替他日日苦熬。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不住说:

“带我去看看她。

这一去格外耽误时间。

沐城快要入夏了,天就渐渐长了,傍晚时分,夕阳红透了半边天。

裴欢往返市区忙了一天,到家的时间比平时都要晚。

她进门看见挑空的墙壁上笼了一层暖黄色的光,电视被按了静音,整个屋子里显得格外安静。

他们离开敬兰会之后就挑了一处安静的住所,避世而居,也能让他安心休养。

楼下只有女儿笙笙在吃晚饭,裴欢刚要脱外套,心里算了算时间,动作忽然一顿,转身就往楼上跑。

孩子的声音传过来:

“爸爸一直没起来。

已经快晚上七点了。

楼上的走廊十分安静,只有黑子在尽头悄无声息吐着芯子,蜿蜒而过。

裴欢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白天,她看见很多画面,每个十字路口都有火光,她害怕那场面,害怕过清明,她原本不想回兰坊装模作样,却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去。

她推开卧室的门,床上的人安安静静闭着眼睛,似乎还在睡。

他的习惯依旧,几个小时前点了一炉香,到现在也燃尽了……房间里一切都好端端的,还有她早起来不及收拾的睡衣,松松垮垮被她扔在窗边的躺椅上,他从来懒得管,也就那么一直放着。

裴欢长长吸了口气,勉强冷静下来。

她走过去推他,就像这些年无数次叫醒他一样,但是今天却有点突如其来的紧张,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突然哽住了。

整个敬兰会,兰坊一条街,所有人都以为华先生死了,只有她知道,他还在这里。

华绍亭从出生开始就和别人不同,他的生命能维持至今早就算是奇迹了,他过去曾经什么都有,到头来却又什么都不要了,只为了她和命争,多一分一秒,都算赢。

裴欢厌烦和别人讨论他,过去兰坊的人都说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脾气,可如今她是真的害怕,她怕听芷堂里的花圈成真,她怕他一睡过去转眼隔世……

原来心有不安,才畏人言。

她快要哭出来了,扶着华绍亭的肩膀发抖,他睡着之后呼吸更浅,让她几近崩溃,手足无措捧住他的脸,这一下让床上的人突然翻身,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轻声叫他,华绍亭仍旧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问她:

“回来了?

裴欢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过来,从他昏睡到转醒这几分钟,比她奔波一天还要累。

她终于放下心,俯身抱住他点头,又静静在他胸口趴了一会儿才说: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华绍亭显然并不关心,他扫了一眼窗外说:

“醒了一次,又睡着了。

”他有宿疾,说话的声音本来就比一般人都要轻,刚一醒过来的样子更让裴欢担心,于是去测他的心跳,抬头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他半坐起身,而她小心翼翼地不许他乱动,他有些无奈,环着她的肩,看她紧张的样子笑了,逗她说:

“明年不让你去了,每次从听芷堂回来就这样,我没死也让他们咒死了……好了,真的没事。

他越发不忌讳,一离开敬兰会之后什么都想开了,什么话都敢往自己身上说。

裴欢就没那么痛快了,她憋了一天的苦处被他点明,忍不住抱怨道:

“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你的名字从听芷堂里挪出去?

一个大活人年年被供香火,实在太晦气了。

华绍亭对此完全无所谓,起身换衣服,换了个话题问她:

“会里有事吗?

怎么现在才回来。

裴欢坐在床边,想起下午见到的人,和他提了一句:

“没什么重要的,我顺路去看了看徐慧晴,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现在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和会长商量,孤儿寡母的,放他们离开兰坊吧。

那个女人的丈夫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都说是兄弟,却曾经处心积虑要华绍亭的命,恩恩怨怨早已无法从头清算。

裴欢其实对这个所谓的嫂子没有什么好感,但说到底都是女人,时过境迁,同为人母,逃不过恻隐之心。

毕竟徐慧晴和孩子从头到尾没有做错什么,如今他们处境凄凉,裴欢实在看不过去,帮她说句话,算是做个顺水人情。

华绍亭对过去的纠葛早不挂心,何况这种小事。

不要说他,如今整个敬兰会里也没人关心徐慧晴是生是死,他没什么表示,点点头不再过问。

今天时间虽然晚了,但饭还是要吃。

华绍亭一向衣食讲究,一睡醒别的不管,先去换衣服,结果一走出房间黑子就爬过来,他在家穿的衣服颜色浅,深色的毒蛇慢慢绕在他的手腕上,这一下对比明显,更显得他整个人连影子都淡了。

裴欢笑他折腾,没一会儿还要去换睡衣,别人一天的时间还不够华先生拿来摆谱的。

华绍亭由她笑,一边下楼一边问:

“我都忘了他家还有人,陈峰是不是留下一个儿子?

起名字了吗?

“大家都叫他茂茂,两岁了。

”裴欢叹了一口气,“陈家还有那么多亲戚,陈屿又是会长,我其实不想多管闲事的,但今天去,茂茂在发高烧,赶上清明街上人多,徐慧晴不敢抱他去医院。

她自己情况也不好,这才多久,憔悴得不成样子,快憋出病了……陈屿说她根本没法出门,出去了各家都想找她麻烦。

明明该有亲戚帮衬的时候却无人伸出援手,明明如今的会长是她丈夫的亲弟弟,可他们背着一个叛徒遗孤的名声,为了避嫌,陈屿也只能和他们母子划清界限。

更何况,兰坊里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人与人之间可以同一屋檐,却万万没有情分,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都是天天上演的戏码。

暗流汹涌,人心不死,一人得势之后不会鸡犬升天,反而要将亲近的兄弟清理干净,才能坐稳身下那把椅子。

所以,陈屿接手敬兰会之后能留他们母子保命,已是仁至义尽。

裴欢说完就沉默了,华绍亭知道她心善,轻声说:

“这也怪不得陈屿,他哥死了才轮到他做会长,不算外人有多少双眼睛,就是陈家自己人也都各怀心思。

他这时候不帮他嫂子,算他开窍了。

华绍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毫无波澜,人情世故在他这里不值一提,还不如喝口好茶评价两句来得认真。

裴欢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属于兰坊的生存法则,残酷都不足以形容,仿佛人人都没了血肉,白日谈笑风生,夜晚剥皮蚀骨,而这条道上的人也都成了精,无论如何你死我活,天一亮照旧兄友弟恭,天下太平。

华绍亭早就告诉过裴欢,兰坊这条街,只有清明这一天,坟前的土,烧完的灰,才是干净的。

“就当积点德吧,我让他们安排了远郊的房子,离开市里,这样徐慧晴能把茂茂带出去自己过。

”裴欢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低声说:

“孩子总没有错。

华先生今天起来晚了,所以饭菜都按规矩重新上过一遍。

裴欢有些吃不下,但华绍亭却难得有胃口,于是她只好陪着他多坐了一会儿。

笙笙刚上学,正是好动的年纪,一回到华绍亭身边,没多久就被惯出挑剔的毛病,而他们留在身边的管家是老林,一位经年跟着华绍亭的老人,如今六十多岁上了年纪,偶尔吩咐做菜有疏忽,烫了,腻了,小家伙就都不爱吃。

华绍亭绝对是惯纵式的教育,小孩子挑三拣四,他还要顺着来,于是裴欢只能被迫做严母,眼看笙笙还剩半碗饭就跑去玩游戏,她再也坐不住,把孩子抓回来一顿教育。

女孩的模样真是像父亲,笙笙眼角眉梢几乎和华绍亭一模一样,那眼神一看过来,裴欢气着气着心就软了。

她怀笙笙的时候实在过于年轻,又仓促之间经历一场意外,九死一生才熬过来,所有的事都轮不到她选择,从女孩到女人,甚至再到一个母亲的转变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她好像只咬牙凭着一口气走下来。

如今回过神再去想,千难万险让她自己后怕,却依然庆幸命运能给她这样的活法。

她比任何人都知足,这是太难领悟的人生智慧。

裴欢想着想着有些沉默,笙笙以为妈妈真的生气了,只好低头不说话。

如同每次一样,华绍亭率先打破母女俩的对峙,三言两语就把孩子哄好了。

小姑娘听话地慢慢吃饭,气氛终于安静下来,电话却突然响了,管家老林过去接,没一会儿走过来,躬身轻声叫他:

“先生。

家里的规矩是从在兰坊开始就立下的,除非有极其特殊的事,否则没人会在华先生吃饭的时候过来打扰。

裴欢抬眼看他,华绍亭仿佛没听见一样,一直等到孩子吃完了跑去厅里自己玩,他才终于放下筷子,管家把电话拿过去。

裴欢也懒得多问,能挑这么不偏不正的时间来电话的人,八成是陈屿。

他自以为掐算好,等到过了晚饭时间才敢打来,没想到今天他们这边吃饭晚了,白白让他等着。

华绍亭拿起电话离开了餐桌,一个人去茶海旁边接,但今天电话那边明显不是熟人。

对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却只有一句低哑的问候:

“华绍亭。

这声音突如其来,简简单单,竟然能让他手下一顿。

华绍亭靠在窗边没有回话,外边暗了,于是玻璃上照出他的影子,他听着这三个字,忽然浮起一丝笑。

他只是觉得有意思,因为这世界上敢直呼其名叫他的人……大多已经死了。

他扫了一眼餐厅的方向,裴欢正在叫人过去收拾桌子,女儿聚精会神坐在沙发上玩。

他拿着电话,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特殊表情,从容转身去倒了水,又拿了茶叶,一直没有回话。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停了一会儿,对方率先开口说:

“清明祭扫,不知道听芷堂里,有没有我的名字?

华绍亭没有再继续听,直接挂断了通话。

遥遥一阵水开的声音。

裴欢很快忙完了,走过去帮他泡茶。

华绍亭接的这通电话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看他似乎都没和对方说什么,平平淡淡就结束了。

这又不像是陈屿来打扰,于是她好奇地问:

“谁打来的?

茶水的热气突如其来,飘着今年新上的清明茶,华绍亭在这方面太讲究,一年也就喝这一出,空气里很快散开茶香。

温度一时高了,他手腕上的黑子不喜欢,慢慢爬开了。

他开口漫不经心,用掌心捂着茶杯和她说:

“笙笙的老师。

裴欢忍不住笑,平时孩子的老师找上门都是她来处理,他哪知道学校的那些琐事,于是她又说:

“以后让老林直接给我接。

“新换的体育老师,来问问笙笙的身体情况,尽量让她减少户外活动。

”他让她放心,“怎么一听见老师的电话你就紧张。

裴欢真是一肚子苦水,她确实担心老师来告状,回身看看家里这位小祖宗,笙笙最近迷上了闯关游戏,根本没注意他们的对话,她这才压低声和他说:

“本来多乖的孩子,都让你惯坏了,我之前还担心很多活动她都不能参加,会被同学排挤,特意和老师商量,结果班主任说现在根本没人敢惹她。

笙笙未能幸免,遗传了华绍亭的先心病,幸好她年纪小,是治疗的最佳时机,手术成功,后续情况也稳定。

如今她渐渐大了,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最幸福,才不过一两年,笙笙的性格就已经和在福利院时完全不同了。

血脉至亲仿佛是最轻易的传承,华绍亭的女儿天生有某种本能,遗传到父亲身上强大的自我意识,虽然年纪还小,但在同龄人中已经明显有了自己的气场。

在孩子的问题上他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华绍亭护犊子的毛病简直尽人皆知,裴欢自己就是领教过的,只盼他别把孩子捧得无法无天。

可惜她操了半天心,华绍亭面不改色喝了两口茶就走了,像根本没听进去一样,我行我素。

他和笙笙一起去引黑子上楼,告诉她蛇的习性,小姑娘竟然真的不害怕,听得认真。

明明前几天才和他说好,笙笙怎么说都还是个小孩,手脚没分寸,别让她和毒蛇离得太近。

裴欢被气得不理他们,老林在门口帮她打包东西,看她窝火,走过来劝道:

“先生心里有数。

她虽然担心,终究还是明白的,华绍亭有他的原则,笙笙小时候无法和他们相认,被送到福利院,大家都担心他会因为这件事而对孩子心生愧疚,因而过度补偿,但时过境迁,裴欢发现他甚至很少去和孩子解释过去的因果。

华绍亭被这病折磨了一辈子,他原本不愿再拖累孩子来这世上遭罪,但既然已经有了笙笙,就顺其自然去面对。

他一早就和裴欢说过,他们的孩子这一生可能会遇到危险,会有别人想不到的困境,甚至从出生开始就一波三折,她既然是华先生的女儿,就注定毫无退路,而他们为人父母,不能只让她活在太平盛世,要教会她即使独自面对黑夜,如何保护自己走下去。

所以当别的孩子还在养小猫小狗的时候,笙笙就在和一条毒蛇朝夕相处。

每个人都有成长的必然使命,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必浪费时间去弥补,是非善恶,有失有得,只有生存法则最公平。

老林终究上了年纪,盯着笙笙有些感慨,念了一句:

“要我说,小女孩有点脾气,和夫人似的也挺好。

如今,小姑娘知道父亲宠自己,就有了那一点点有恃无恐的骄傲,于是那脾气更像裴欢了。

老林自然知道裴欢在想什么,又笑着对她说:

“孩子是父母的延续,也是父母的克星。

果真,裴欢叹了口气。

过去在兰坊,她被华绍亭护着养成无法无天的性格,恨不得全世界都要听她的,如今却败给了自己的女儿。

裴欢放任父女俩去胡闹,自己去地下室里找东西。

明天又到周三,她按照惯例还要去医院看望姐姐裴熙,快要换季了,家里收拾了不少东西要带过去。

这两年,裴熙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医生打算尝试让她敞开心扉,慢慢找回童年的记忆,因此希望家里人能够配合,能带一些裴熙小时候的东西过去,有助于治疗。

裴家姐妹早年失去父母,家里出事的时候裴欢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姐姐裴熙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在那场变故里受了刺激,后来她们被陈氏老会长带进兰坊养大,老会长去世后由华先生接手敬兰会,认下这两个妹妹,一直由他照顾。

过去那几年,华绍亭把姐妹俩从小到大的东西都保存下来,在搬出兰坊的时候清点了很多旧物,带出来的箱子太多,一直存放在家里的地下室,裴欢没有打开看过,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去找。

姐姐裴熙的性格一直很奇怪,童年自闭,长大后也很少与外人说话。

她总是躲在房间里一个人画画,所以关于她的东西,很大一部分都是泛黄的画纸。

在那些青春期的懵懂年代里,姐妹俩人心生隔阂,裴欢几乎没有关注姐姐画了些什么,如今打开看,才发现对方小时候好像很喜欢猫。

有几张小猫的画,似乎都是很早的记忆了……裴欢当时年纪太小,模模糊糊什么也记不清,年幼的孩子失去父母,不外乎颠沛流离,四处寄养,她们进兰坊之前曾经换过几个住处,她记得有段时间姐姐似乎养过一只小猫,可惜如今已经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发生的事。

裴欢一边整理一边看,忽然发现有很多重复而凌乱的画,几乎都是一样的场景。

好像是一尊佛像。

裴熙从小画到大,一开始只会堆砌模糊不清的颜色,到后来渐渐能画出莲花宝座,分明是佛像的轮廓。

裴欢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可能只是裴熙眼里不一样的世界,是童年片段的执念,被她留在心里,记录在纸上。

如今,所有的恩怨都淡了,只剩血缘是无法斩断的牵绊。

裴欢只希望姐姐早日康复,能够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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