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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失意的隐者
孟浩然:
失意的隐者
叶嘉莹
在唐代诗坛中,人们一般将孟浩然与王维并称,因为他们有很多作品,或者写名山胜水,或者写田园风光,所以又被称为山水田园派诗人。
不过,同样描写山水田园,但每个作者的性格经历不同,心灵感情也不同,因此作品的风格面貌也有很大的差异。
唐代的山水田园诗人除了盛唐的孟浩然、王维等人以外,到中唐以后,比较有代表性的还有韦应物和柳宗元。
等介绍到这些作者时,我们可以互相做一个比较,就会发现,他们的作品具有不同的面貌和风格。
既然作品的风格与作者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要理解某人的诗,首先就要理解作诗的人。
那么,孟浩然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下面我们来看一看他的生平。
孟浩然,湖北襄阳人。
传记上记载得很简单,只是说他生于武后永昌元年,卒于玄宗开元二十八年。
早年隐居在湖北的鹿门山,四十岁以后才来到首都长安求仕,失意而归等等。
我们现在看孟浩然的生平,虽然书上写得很简单,但是你如果真的读过孟浩然的诗,再结合他的诗来看他的生平,就知道这里边有非常复杂的情况。
一般以为孟浩然是一位不甘隐沦却以隐沦终老的诗人,这不完全正确。
我们从一开始讲唐诗,就提到中国读书人的意念中所不能摆脱的仕与隐的情意结:
你是求仕呢?
还是求隐呢?
在我们讲过的诗人中,王绩属于清者的品格,当他看到隋末天下大乱的社会现实,就辞官退隐了,所以他是一个勇于退隐的代表;陈子昂属于任者的品格,即使在武后当权的时代,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仍然勇敢地出来求仕了。
所以,他是一个勇于仕进的代表。
那么孟浩然呢?
我认为,就其本性来说,他是喜欢自然放旷的隐士生活的。
事实上,他早年也一直在鹿门山过着隐居的生活。
而且,孟浩然的故乡—襄阳这个地方的风景很美。
在中国古代,这是一个隐居的风气特别盛的地方。
有一本书叫《襄阳耆旧传》,就记载了很多终生没有出仕、隐居襄阳以终老的人。
另外,孟浩然有一首《夜归鹿门山歌》,也可以证实这一点,他说: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夜来去。
你看他笔下的襄阳多么美丽!
日暮黄昏后,山上的寺庙里传来晚钟的声音,在渔梁那个码头的渡口,很多渔船争相划过,一片喧哗。
这时,人们沿着沙岸向江村走去,我也要坐船回鹿门山了。
鹿门山上的月亮出来了,月光照在烟霭迷蒙的树上,忽然间,我来到庞公隐居的地方。
“庞公”是谁?
庞公即庞德公,是东汉的隐士。
据《后汉书?
逸民传》记载:
“庞公者,南郡襄阳人也……荆州刺史刘表数延请,不能屈……后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返。
”所以,襄阳自古以来就盛行隐居的风气,而且大家都尊重那些隐居的人。
从这首诗还可以看出,孟浩然也是喜欢隐居生活的。
我们还可以再举一首他早年所写的,反映隐居生活的诗,题目是《秋登万山寄张五》。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万山”是襄阳附近的一座山。
他说,我登上万山向北望,看到对面的山峦隐约在云雾之中,这样的景致使我们这些隐居的人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欣喜愉悦之情。
李白也写过类似的诗: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他说,我看到辽远的天空中好多鸟都飞走了,消逝了;一片没有伴侣的孤独的云,在空中飘走了,而它飘动的姿态是那样的悠闲。
在孤独寂寞之中,我能与之面对面相看而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只有敬亭山了。
红尘内,官场中,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正如嵇康所说的:
“千态百怪,在人目前。
”你看一看反映晚清官场腐败的那些小说,像《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等等,那真是官场千态百怪的现形!
你再看一看中国现当代小说家所写的那些官僚的贪污腐败,那一切的竞争,真让你觉得厌倦!
而大自然的山水,这么真诚,这么美好,没有虚伪,没有欺诈,故隐者之所以不愿意求仕,正是因为对于尘世间所有这些怪现状的深深的厌倦。
他们寄情山水,则能获得精神上的一种真正的“怡悦”,这是隐者的怡悦。
接着他说,我看到山这么美,就想爬上去;当我爬山的时候,高高的秋空上有飞翔的鸿雁,而我那种高远开阔的心怀,就仿佛与鸿雁一齐在天上飞翔。
暮色降临了,我被那种黑暗、孤独的氛围所侵袭,心中不免哀愁,而我的感发是秋天引起的。
有时,我看见在村外劳动的人归来了,他们走累了,便坐在沙滩的渡头那里休息。
天边的树本来很高,可因为距离我太远了,看上去如同荠菜一样矮小;而江边的一片圆圆的河洲,就像天上的圆圆的月亮。
最后他对张五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带着酒来,到了重阳佳节,我们就可以在这美好的大自然中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了。
所以,你看他早年所写的诗,真的有一种悠闲的情趣。
那时,他是能够在隐居生活中自得其乐的。
这不仅是因为襄阳的地理环境好,适合于隐居,而且,孟浩然之选择隐居生活,更与他放旷自然的天性有关。
关于孟浩然自然放旷这方面的天性,我们还可以引用与之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对他的评价来证明。
王士源与孟浩然同时而比较年轻,他也是湖北人,非常仰慕孟浩然的才华。
当孟浩然死后,他觉得孟浩然既然没有正式做过官,历史上不一定会有他的传记,而这么风流文采的一个人,从历史上默默无闻地消失了,是件很可惜的事情。
所以他就搜集孟浩然散佚的诗篇,编成一本诗集,这样才使孟浩然的诗得以流传下来。
在这本集子的序中,王士源是这样叙写孟浩然的:
他说,这个人“骨貌淑清,风神散朗”。
所谓“貌”,是指人外表的形貌;“骨”,是指人的风骨精神,是由内向外表现出来的一个人整体上的风度。
有的人,也许他的眼耳口鼻的面貌长得很好,可是他整体的风度不好。
有些男孩子评论起女孩子来很刻薄,说某某女生是“半截美人”,什么是“半截美人”?
就是坐在那里不动,她的面貌很不错,可站起来一活动,这个风度就不行了。
“淑”是美善的意思,《诗经》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这个“淑”不只是形体之美,而是一种品格之美表现出来的美好,是美与善的结合。
“清”就是很清秀而不落尘俗的样子,有的人你一看就是凶恶的面貌,而有的人一看就是和善的面貌,这就是骨貌的差异了。
再看“散朗”。
“散”,是不受拘束、潇洒自然的样子。
有些人当然人品不错,也很规矩,可是太缺少情趣、太死板了。
你跟他说话时,因为他不自在,你也就跟着他一起不自在了。
“朗”,就是光明磊落。
有的人,你一看他,或者一跟他说话,就觉得他怎么老是勾心斗角、隐隐藏藏的?
中国儒家说“君子坦荡荡”“小人”才“常,戚戚”呢。
因为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尽心上》),你内心没有亏欠,表现出来才是光明磊落的样子。
从王士源这两句话可以看出,孟浩然不管是内在的骨还是外在的貌,都给人一种潇洒自然,不落尘俗的印象。
后边接着写孟浩然的为人,他说“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虚伪,不作外表的装饰,一举一动都是以真诚与人面对的,所以从一般的世俗人看起来,就觉得他好像太放诞了。
你看有些人故意造作,讲话的时候总要拿一个调子,觉得这样做才显出他有权威。
接着说他作文章“文不为仕,伫兴而作,故或迟”,他写文章不是为了求做官,也不去写那些时髦的追随风尚的文章,而是等到自己内心真的有了感发才写,所以他不是写得很多很快的那类诗人。
最后说他的交游:
“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
”中国人说:
“游”有几种情形:
一个是宦游。
这在以前讲王勃、杜审言时我提到过了;另一个是游学或交游,就是交朋友的意思;再有,我们现在不是常常说旅游、游览吗?
而“游不为利”的游,在这里应该指交游。
他说,孟浩然交朋友不是为了一些自私自利的目的,他无论到哪里去,都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也不是为了找机会赚钱。
他虽然也到过很多地方,结交了很多朋友,但那都是任凭自己天性的自然—我喜欢谁就是谁,我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
有些人交朋友总是看对方有没有可利用的价值,而孟浩然不是这样,结果游来游去,越来越穷。
这就是王士源笔下的孟浩然,从以上描写可以看出,他是很欣赏孟浩然的。
不但王士源这样赞美他,就连被称为“谪仙”的天才诗人李太白,都写过这样一首诗来赞美他: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他一开口就说“吾爱孟夫子”,这话说得多么坦率,多么真诚!
你不必用什么风花雪月的雕章琢句,也不必用什么草木鸟兽的比兴寄托,你只是直接说出来,那种感发的作用就在你的口吻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
他说,我真的是赏爱孟夫子,因为孟浩然比李白年长,属于前辈的诗人,所以他称孟浩然为“孟夫子”,而“夫子”两个字便带有了无限赏爱的意味。
李白欣赏孟夫子的什么?
“风流天下闻”,中国古人所说的“风流”是“风行水流”的意思,风为什么吹?
水为什么流?
是它不得不如此,自然要如此,它不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同样,一个“行不为饰,动以求真”的人,就像风吹过去,水流下去一样,自然潇洒,这就是“风流”,也就是中国古人常常说的,“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接着,“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红颜”就是年轻;“轩”是做官的人所乘坐的车子;“冕”是做官的人所戴的乌纱帽。
他说,孟浩然从年轻的时候就看清了世间的功名利禄,不出来求做官,等到他头发白了,仍然在山中隐居,“卧”并不是说他每天都睡在床上,而是极言其闲适的生活—不是我追求不到功名,是我不要它,主动放弃了它,而甘愿过隐居的生活,整日与青松白云为伴。
“醉月频中圣”,什么叫“中圣”呢?
我们说“圣人”是指品德很好的人,而这里的“中圣”不是指品格道德的圣。
古人往往把酒分成两等:
一种是滤过的酒,叫清酒;另一种是刚刚酿好还没有过滤,酒上还有浮沫的,叫浊酒,所以你看古诗里边常常说什么“一壶浊酒”、“浊酒一杯”等等,诗人们喜欢喝酒,就把清酒称为圣人,浊酒称为贤人,当你找不到圣人的时候,只好去找贤人了。
人喝酒喝醉了就叫“中酒”,那么“中圣”就是喝清酒喝醉了。
李白说,孟浩然很喜欢喝酒,每当他看到美丽的月光,心里就很感动,于是常常饮酒赏月,以至于频频醉酒,李白他自己不是也说过,“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吗?
接着,“迷花不事君”。
春天,他迷恋于万紫千红的花朵,宁肯去欣赏大自然的良辰美景,而不肯去做官去侍奉国君。
最后他赞美道:
“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他说,像孟浩然这样的人,就如同一座高大的山,“高山仰止”,我怎么能达到他的高度呢?
所以我只好站在下面,徒然地敬仰他的品德了,“清芬”指的就正是品德的芬芳美好。
从李白、王士源等人的描写中我们不难看出,孟浩然早年的隐逸并不是故作高姿态,是他果然有风流浪漫、任性适意的一面,他在本质上确实有喜爱自然放旷的接近于隐居生活的那种性情。
所以,孟浩然早年的求隐并不是虚伪的,我们很难说这不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
二
可是,现在问题就出来了。
你既然不愿意受束缚,一直隐居在鹿门山,诗作得好,人又潇洒,可为什么在四十岁时忽然来到长安,而且表现出很强烈的求仕的愿望呢?
要知道,长安是名利之处、纷争之处。
所以有时候人真的是很矛盾很复杂的。
大家可能看过歌德的名著《浮士德》,说浮士德本来是一个学者,他把世间一切的荣华利禄等属于情欲上的享受完全摆脱掉了,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做他的研究工作。
可是,到了老年,他发现自己平生所学毫无用处,并为此苦恼不堪。
这时,一个魔鬼乘虚而入,对浮士德说:
如果你把灵魂出卖给我的话,我可以让你得到你从前所未曾得到过的一切。
于是浮士德与魔鬼订了契约,他的学者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所以,人有时候真的很难说。
孟浩然本来一直隐居在鹿门山,可是有一天,当他警觉到自己的生命将要落空的时候,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急于求用的感情。
按照中国儒家的传统,“学而优则仕”,也就是说,一个读书人应该在政治上有所成就。
孔子说“后生可畏”,又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就是说年轻人很可怕,你要尊重他,因为他们的未来不可限量,你不知道他将来会有多么大的成就,会完成怎样了不起的事业。
可是,一个人如果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完成任何事业,你就不必再对他抱多大的期望了,因为他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所以一个人要完成自己的事业,在四十岁就应该立下一定的基础,如果过了四十岁还什么都没有完成,你这一生一世就难得完成什么了。
杜甫在他四十岁那年的除夕曾经写过这么两句诗: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他说:
今天晚上我虽然还是四十岁,可明天一早,我的四十岁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就算我本来是一只大鹏鸟,有飞腾的能力,可是当落日西斜的时候,我又能飞到哪里去呢?
人,常常是年轻的时候总认为来日方长,一天到晚不知道天高地厚,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可当他有一天忽然意识到生命的短暂,自己的一事无成时,就会有一种深沉的失落感。
所以,孟浩然在四十岁时游京师,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恐怕生命的落空,像陈子昂所说的“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当人生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要出来做一点事情;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家贫亲老”。
据历史上记载,孟浩然中年以后,“慈亲羸老”,他的母亲病弱而且衰老了。
当然,求仕的动机有很多不同,一般来讲,第一是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可是还有别的情形呢。
孟子就曾经说过“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孟子·万章下》),也就是说,读书人求仕本来不是为了解决贫穷问题,你不应该把做官当成赚钱的手段;但是有的时候,人确实是因为贫穷为了养家才出来做官的。
尤其是中国儒家的传统非常讲究孝道,你说你自己甘愿挨饿受冻,这个别人无话可说,可是你怎么能忍心让你的父母跟你一起挨饿受冻呢?
那就是不孝了。
所以,“家贫亲老”可能是孟浩然出来求仕的第二个原因。
那么第三个原因呢?
我认为,第三个原因与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
当孟浩然早年隐居襄阳时,正是武后当权、朝廷多乱的时候。
到了后来,玄宗继位,开元年间的政治清明,可比美于太宗的“贞观之治”,所以被称为“盛世”,这个时候,你出来还是不出来?
《论语》上说:
“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如果皇帝昏庸,政治腐败,你在这个时候为了个人的私利去做官、去逢迎拍马,虽然富贵了,但这是可耻的;又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
如果皇帝重用贤人,励精图治,真的要使国家走向美好的道路,这时候你应该出来做些事情,而你不肯尽你的力量,你没有出来,以至于贫贱,这也是可耻的。
中国古人从小就读《论语》、《孟子》等书,满脑子里都是这些古圣先贤的话,孟浩然当然也不例外,所以无论是他早年的求隐,还是中年以后的求仕,我认为这都与当时的政治背景有很密切的关系。
总的看来,孟浩然早年之求隐,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本来的性格是比较喜欢放旷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故乡—襄阳这个地方的山水很美,隐逸的风气很盛;再有一方面则是政治上的原因,先是武后称帝,接着便是中宗时韦后的弄权,朝廷内党派纷争等等。
而孟浩然晚年之求仕,一则是因为对生命落空的恐惧,再则是因为生活贫穷的逼迫,三则也是由于政治上的变革、开元盛世的出现等等。
所以一个人之形成,既有他个人的因素,也有他所生长的地理的因素,还有他所处的时代的因素,一定是多方面作用的结果。
而你要批评欣赏一个诗人,也应该从不同的角度、多方面地去评赏。
三
既然孟浩然的本性并不适合求仕,而他终于出来求仕了,那么求仕的结果又如何呢?
我们知道,孟浩然诗写得好,人的风度也好,所以他来到长安后,马上就得到很多人的欣赏,像王维、张九龄、张说、王昌龄以及我们刚才提到的李太白等,都是非常欣赏他的人。
历史上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说是有一天,孟浩然与京师的很多人在省中聚会。
什么是“省中”呢?
在唐朝,中央政府的机关有三大部门,分别是中书省、尚书省和门下省,大致相当于现在中央的各部。
因为当时王维、张九龄等人都在中央政府工作,而孟浩然是他们的朋友,所以才有机会一同来省中聚会。
那时正值秋天,秋霄雨霁,于是他们就要即景联句,联到孟浩然这里,他念道:
”他说,雨停后,“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天上的云慢慢散开了,最后,只剩下几片极薄极淡的云彩,在银河周围飘荡;因为雨刚刚停止不久,大片大片的梧桐叶上还积有残留的雨水,所以风吹过来,叶子翻动,传来稀稀疏疏的雨点自桐叶滴落的声音。
这两句诗没有雕琢造作,没有用什么漂亮的词藻,而是用很平淡的句子,把秋霄雨霁这样的景物写得自然贴切、高旷广远而且不落尘俗,他真的是能够一下子就掌握到大自然中的一种精神美丽的地方。
所以,当他说完这两句后,“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孟浩然集·序》在座所有的人都慨叹地说:
“啊,这两句太好了。
”都很佩服他,于是纷纷放下笔,不敢再往下联了。
由这件事可以看出,来到长安后,孟浩然确实以其风流文采使首都的文人而为之倾倒了。
孟浩然一共到过京师两次,第一次去参加考试,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考中,结果偏偏落榜了。
当他失意而归,经过河南南阳时,天又下了大雪,于是他写了一首《南阳阻雪》的诗,其中有这么两句:
“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
”什么叫“十上”?
在古代,你到首都来,叫“上京”;你给皇帝写一份奏疏,叫“上疏”,所以“十上”就是屡次上疏的意思。
他说,自从来到首都后,我干求了多少次,我付出多少努力,可我失败了。
现在,我应该回家去了,但是,就这么贫困潦倒地回去,我有什么面目见家乡父老?
所以人的悲哀是很复杂的。
有时候,是你自己没有完成,你落空了,这属于你个人的悲哀;而悲哀有时还来自于别人对你的看法,你能够胜过别人对你的看法吗?
比如考不上大学,如果你能够完成别的事情,这不是一样好吗?
可是你认为可耻,你父母认为可耻,你们都受不住周围的亲戚朋友对你们的看法。
台湾有一个年轻人写过一本小说,叫《拒绝联考的小子》,不管怎么样,这个人还是有点志气:
你们都参加联考,说考不上就不好意思了,而我根本就不要联考、拒绝联考,管他别人怎么看!
但是,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很个别的例子,对于一般的人而言,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所以,当孟浩然在南阳阻雪时,他的感情是很矛盾的。
此时此刻,阻雪对于他来说,一方面是阻碍,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个藉口—因为阻雪,我可以暂且守在这里徘徊,考虑考虑究竟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所以不久以后,他又回到长安,做了第二次的努力。
可是,他一直没有能够找到一个做官的机会。
有这样一个传说。
一次,孟浩然去省中拜访王维,不料玄宗皇帝亲自到这里来视察了。
本来,省中是办公的地方,怎么可以随便招待朋友呢?
所以王维就让孟浩然暂时藏在床底下—因为工作人员有时要值夜,所以省中有床,这在唐朝是有记载的。
等到皇帝来了以后,王维一想:
我把他藏起来,有一天万一被皇帝知道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于是他马上就向玄宗禀报说:
今天有一个朋友孟浩然来这里了,他知道本不该来,不敢见您,所以藏在了床下。
玄宗说:
我也听说过孟浩然,这人的诗写得不错,叫他出来好了。
等孟浩然出来后,玄宗就让他念一首诗给自己听,孟浩然就念了一首《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北阙”是指北方的朝廷。
因为他来到长安考试没有考上,所以很不得意。
他说:
从此后我不要再上书求仕了,我要回南山隐居到我的草庐之中。
我这个人真的是没有什么才干,所以虽然是圣明的君主也不用我;因为我体弱多病,老朋友们也跟我疏远不来往了。
现在,我头上已经长了白发,催促着我一步步走向衰老了;春天已经来到,和暖的阳气逼走了旧年的寒冷。
我心中有一种长久的怀思向往,这使我不能成眠。
晚上辗转床榻间,就看到窗外月光下的松树的影子,只觉得一片空虚。
这本来是他贫穷、衰老、不得志的一些牢骚话,结果皇帝听罢就说:
“卿自不求仕,朕何尝弃卿!
”—当初是你自己不出来做官,不参加科举考试,怎么说是我抛弃了你呢?
所以玄宗很不高兴,而孟浩然也一直没能得到一个做官的机会,他的第二次长安求仕又失败了。
当然,孟浩然也曾经向当时的一些有权位的人求过机会,比如他曾经干谒过张九龄,但张九龄做丞相时并没有机会能够给他安排一个职务,等到张九龄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而被贬到荆州后,才聘请他在自己手下做过短时期的一个卑微的小官。
后来,张九龄离开了荆州,他也就失去了这个职务,所以,孟浩然平生没有什么仕宦。
起初,他耻还故园,到处飘泊,因为他出来是想解决家里的贫穷问
题,可游来游去,不仅贫穷问题没有解决,一官半职都没得到,就连带出来的路费也花光了,因此他曾经贫困潦倒,在旅途上飘泊了很久。
最后,他实在不得已,终于又回到了故乡。
因为他的天性本来是求隐的,不得已而出来求仕,既然出来求仕了,便破坏了原来求隐的那一份修养,从此不能安于隐居生活了。
孟浩然写过两句诗,恰能表现这种矛盾的心情,他说“朱绂恩虽重,沧洲趣每怀”,“朱绂”指古代做官的人所穿的衣服,代表求仕的心;“沧洲”就是水中的沙洲,代表隐居的生活。
他说,虽然我求仕的心很重,但同时,我那种隐居的兴趣也很浓,隐居生活还是令我十分怀念的。
结果,他放弃了自己原来所一向持守的隐,而去追求另外一种仕的完成,最终仕隐两空,什么都没有得到。
所以孟浩然在晚年真的是有一种落空的悲哀:
不但精神上有落空的悲哀,而且在物质生活上也是极度的贫穷。
杜甫曾写诗说“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他说我真的很同情孟浩然,他老年时贫病交迫,穷到什么程度?
在冬天寒冷的夜晚,他连被子都没有,冻得不能安眠,于是披着“褐”—一种粗布衣,眼睁睁地守住那漫长的冬夜,等待天亮。
同是写孟浩然,你看前面我们讲过的李白那首诗,他说: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李白比杜甫大十一岁,他所写的还是比较追求隐居的早期的孟浩然,他看到了孟浩然性格中潇洒放旷的一面;可是杜甫写的是求仕失败后的孟浩然,他看到了孟浩然落魄失意的那一面。
所以,不同性格、不同经历的人,即使在同一个环境中,他们对于生活的反映和吸收也是不同的。
杜甫这个人常常注意到民间的疾苦,因此他的诗常常反映的是人间的艰苦患难的生活;而且杜甫本人也曾经流离失所,备尝生活的艰辛,所以他眼中的孟浩然自然不同于李白眼中的孟浩然了。
就在这种贫苦不幸、仕隐两失的折磨中,孟浩然在故乡襄阳度过了自己的残年。
祸不单行,后来他背上又生了疽。
“疽”就是一种毒疮,北京的俗语称之为“搭背疮”,据说长了这种疮很不容易治好,而且这种病人不能吃海鲜之类的食物。
开元二十八年,诗人王昌龄来襄阳拜访他,二人相聚甚欢。
因为襄阳这里盛产鱼类,所以孟浩然吃了一些海鲜,致使本来已经稍稍平复的毒疮重新发作,不久便死去了。
那一年,他是六十二岁。
以上,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孟浩然的生平,知道他在仕隐方面其实是相当复杂的一个人,并不像一般人所简单认为的,“他是一位不甘隐沦而却以隐沦终老的诗人”。
下面,我们继续来看《诗选》(本书所据教材为台湾戴君仁先生所编《诗选》)中对他的评价。
他说:
“孟浩然与王维、李白、王昌龄等很多诗人都有互相投赠的作品。
此外,他还与当时的一些隐者有过交往,常常聚在一起谈学论道,所以他的隐逸生涯并不寂寞。
”这不太确切,孟浩然虽然有很多朋友,但他还是相当寂寞的。
因为他的某一种愿望始终没有完全圆满地达成,尤其是中年以后,在他“白首卧松云”的时候,何尝没有一种失落的悲哀呢?
佳作欣赏
人淡如菊孟浩然
孟浩然的诗往往有一种“语淡而味终不薄”意境,其著名的一句诗“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出自他四十六岁游京师时,适逢中秋佳节,长安诸学者邀他赋诗作会,他以此句令在坐众诗人拍手称绝,纷纷搁笔不敢再写。
此联确实清淡优美,宛如天籁之音,代表了孟浩然的诗风。
孟浩然的诗味清淡,为人也是如此,孟浩然早年隐居在襄阳城外,与汉代著名的老牌隐士庞德公所隐居的鹿门山相隔不远。
也许是受到当地由庞德公流传下来的隐居风气的影响,孟浩然也比较欣赏和乐于隐士的生活。
孟诗中这样的诗句很多,像什么: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又比如: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当然比较能代表孟浩然隐逸生活的还是那首《夜归鹿门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