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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红楼梦》讲稿
李广柏
大家都了解《红楼梦》传播的盛况,也了解红学的盛况。
当今学界习惯于将“红学”与“甲骨文学”、“敦煌学”并称为“三大显学”。
这是恰当的。
而从社会关注的程度、参与的学者之多来说,“甲骨文学”和“敦煌学”(冷门)又不能同红学(热门)相提并论。
两百多年的红学著作和红学文章,“汗牛充栋”不足以形容其数量,“堆山积海”也算不上过分夸张。
“红学”,简直是红海。
《红楼梦》研讨的盛况,说不完、道不尽的热烈程度,世界上只有莎士比亚的戏剧和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可以与之相比。
为什么这些作品让一代又一代的人说不完,道不尽,看不厌呢?
这是因为它们的蕴涵和艺术风采给予人的启示是无穷的,是说不完,道不尽的。
德国哲学家尼采(1844年~1900年)曾说:
“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苏鲁支语录)《红楼梦》就是用血泪写的书。
用血泪写的书,不是供人娱乐的,也不止是供人阅读的,它能让人震撼、感悟,刻骨铭心。
《红楼梦》是一部用血泪写成的悲剧作品。
它带给读者的是心灵的震撼,历史真谛和人生境界的领悟,以及情性的陶冶,文化素养的提升。
这里还要特别说明,曹雪芹是以诗情、诗笔写小说。
《红楼梦》里面的散文写得酣畅、醇美,常常像诗一样富于韵致;书中作为小说艺术有机组成部分的,还有脍炙人口的诗词曲赋以及歌谣、酒令、骈文、联语,可谓集古代诗文艺术之大成。
《红楼梦》是具有鲜明的中华文化风采的世界第一流文学作品。
永远是难以企及的典范。
大家知道,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曾论及希腊艺术和史诗的“高不可及”与“永不复返”。
对于《红楼梦》,我们应该有个观念,世界上再不可能出现曹雪芹这样的天才作家,再不可能出现《红楼梦》这样的文学经典。
产生曹雪芹和《红楼梦》的条件已经不存在了。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1788—1860)也意识到古代经典的不能重现。
他说:
我们在古代能有经典作家,能够写出历经千百年仍不失其青春光芒的作
品,其大部分原因就在于在古时候,撰写著作并不是一门行业或者一桩商业
买卖;惟其这样,我们才能解释清楚何以在经典作家所写出的优秀作品里面,
并没有掺杂着劣质次品;这是因为他们并不像我们当代甚至最好的作家那样,
当精神挥发掉了以后,仍然把麻木、迟钝带进市场以沽上几个金钱。
(叔本华:
《论美》,《叔本华思想随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
古代经典的写作,不是为了推向市场,而是“发愤”(发抒忧愤)所作。
曹雪芹能够写出《红楼梦》,也是因为“发愤”和特殊的天才。
曹雪芹是中国传统文化哺育的艺术家,是苦难造就的天才。
他接受了从《诗经》、《楚辞》、《左传》、《庄子》以来的思想文化传统,精通诗文辞赋和小说、戏曲、绘画、园林各种艺术,又尝尽人世间的辛酸与痛苦,对人生和历史有深入的思考与悲剧性感受,所以才创作出“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动人心弦的作品。
对于《红楼梦》这样的经典,如果我们浅尝辄止,或抱着某种偏见去读,就很可能误读误解。
这一点,同学们务必要留意。
举个例子来说。
第五回有副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有研究者很欣赏这副对联,以为这是曹雪芹留给我们的经典格言。
还有老同志、语文老师,引用这两句话勉励年轻人,说不仅要重视书本知识,还要重视社会实践。
我们过细看一看。
这副对联挂在秦可卿带贾宝玉去睡午觉的“上房内间”,里面“铺陈华丽”,应该是贾蓉、秦可卿休息的地方,贾宝玉一看到这副对联,“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嚷着“快出去,快出去”。
贾宝玉十分讨厌的对联,我们今天却有人拿来勉励年轻人,是否太离谱了。
中国的语言很丰富,什么意思说出来都好听,不能只看字面,要看所谓“世事”、“人情”是什么样的世事、人情。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联的解读,关系到对《红楼梦》全书的理解。
后面我的讲座讲完以后,这副对联的意思就清楚了。
第一讲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形象的文化内涵
《红楼梦》自问世之日起,读者中间就有钗与黛的优劣之争。
有的喜欢薛宝钗,有的喜欢林黛玉。
不过,我们看清代有关《红楼梦》的杂记、短评、题咏以及各种评点,还是喜欢林黛玉的多,喜欢薛宝钗的只占少数。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俞平伯提出钗、黛“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作者无所褒贬,可称双绝。
1954年“批判”俞先生的红学观点时,钗、黛问题是讨论的热点之一。
经过批判运动,主流的看法是:
林黛玉是封建阶级的叛逆者,薛宝钗则定性为“封建卫道士”。
近三十年,随着人们文学观念和审美意识的变化,红学界不再简单地把薛宝钗看成是“卫道士”,开始注意探讨她性格的丰富内涵和内在矛盾。
同时,社会上对薛宝钗普遍有了好感,某些男青年还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薛宝钗式的女友。
其实,现实中是找不到薛宝钗和林黛玉的。
读《红楼梦》,见仁见智,得深得浅,各不相同。
我们今天讨论林、薛两个人物,希望再深入一层,不仅着眼于她们的性格,更着重于她们的人生境界和文化内涵。
一、外观的美
曹雪芹注意表现女性外观的美。
小说写薛宝钗“鲜艳妩媚”,林黛玉“风流袅娜;薛
宝钗“肌肤丰泽”,林黛玉身体纤弱;薛宝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
眉不画而翠”,林黛玉“眉尖若蹙”,双目“含情”(“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薛宝钗“举止娴雅”,林黛玉“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这是钗、黛两人外貌形态的差异:
薛宝钗光艳,丰泽;林黛玉纤弱,灵秀。
中国人认为,眉和眼是最能表现一个人心灵、智慧和魅力的。
汉语中写眉、眼的成语很多(眉清目秀,浓眉大眼,细眉细眼,贼眉鼠眼,冷眉冷眼,挤眉弄眼,眉目传情,眉开眼笑)。
曹雪芹写人物,常把笔墨凝聚于眉眼间。
宝钗的眉眼没有黛玉的那样灵动含情,但也端正,显得是个好人。
宝钗不是王熙凤那种“三角眼”,“吊梢眉”,更不是那种叫人觉得不太正经的斜眉斜眼。
第六十三回群芳开夜宴,曹雪芹用艳冠群芳的牡丹花比拟薛宝钗,用淡雅清香的芙蓉花比拟林黛玉,这是再一次加深读者对林、薛二人的印象。
芙蓉花,即莲花。
“莲,花之君子者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世人多爱之。
欣赏芙蓉花的,远比爱牡丹的少。
这是俗与不俗的区别。
人的外观的美,并不完全是由肌肤的色彩和尺度构成的,它也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外化,是智力和修养的反光。
林黛玉“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有薛宝钗所不及的丰采韵致。
这是她的智慧、灵性和品格凝聚而成的女性魅力。
俗谚说:
“鸟的美在羽毛,人的美在心灵”。
曹雪芹注重由内在的精神气质显现于外的美,在审美观上是否对我们有很大启发!
世俗的人爱美,多在外表上下功夫。
曹雪芹似乎给所有爱美的人一个忠告:
从内部打造你的美丽!
二、处世之道
1、应制诗作
元春省亲时,召集宝王和众姊妹在大观园题匾吟诗。
对宝玉和众姊妹来讲,这当然是一次“应制”之作(奉贵妃之命而作)。
宝钗题的匾额为“凝晖钟瑞”(阳光瑞气汇聚于此),题的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华日祥云笼罩奇”等等,一味奉承元春,颂圣,赞美孝化文风。
宝钗所作,合乎“应制”的要求。
黛玉这天晚上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料元妃“只命一匾一咏”,使她不能尽兴,“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
黛玉题的匾额是:
“世外仙源”。
诗的首联是: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她不颂扬“昌明隆盛之邦”,却称道世外的桃源仙境,这就与应制的体格不合。
同宝钗的题咏相比,黛玉诗格较高,诗如其人。
宝钗虽然有许多好处,但终不能脱俗。
宝玉这天晚上的诗中,原有“绿玉春犹卷”一句。
宝钗瞥见,急忙叫宝玉将“绿玉”的“玉”字换掉,因为元春刚把“红香绿玉”的匾额改为“怡红快绿”,表明不喜欢“绿玉”一词。
这可见宝钗多么善于体察并迎合在上者的心理。
2、人际关系的处理
荣国府的人口“从上至下”有三、四百人(第6回),是一个小社会。
宝钗自从住进荣国府,常至贾母、王夫人处“承色陪坐”(顺应贾母王夫人的气色,顺应贾母王夫人的心意,陪坐陪聊,见第45回),宽慰老人,深得贾母等人的好评。
贾母出面替她作生日,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她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她不点自己想吃的,想看的,“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使“贾母更加欢悦”。
以后贾母常常人前人后夸奖“宝丫头好”,说从贾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第35回,贾母说话不小心,把元春包括到里面去了)
王熙凤心机乖巧,口齿伶俐,无论是恨她的还是爱她的,都不得不佩服。
薛宝钗却当着老太太的面说:
“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恭维得贾母乐滋滋的,不禁当场炫耀了一番:
“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
”宝钗讨好贾母的话,令人觉得有些低俗。
当然,宝钗讨好贾母,也不像王熙凤那样令人肉麻。
宝玉同金钏儿调笑,王夫人撵走金钏儿。
金钏儿跳井的消息传出以后,“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袭人虽有奴性,但没有失去对同命运的姊妹们的同情心。
薛宝钗听说后,“忙向王夫人处道安慰。
”此时,王夫人的良心有些受责备,毕竟是一条人命,外面的闲言闲语,也使王夫人心里不安。
王夫人是宝钗的亲姨妈,关系特别亲,宝钗赶来安慰老人,也可以理解,但宝钗说什么多半是“失了脚掉下去的”,纵然是赌气投井,“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这些话未免太冷酷。
宝钗对于贾府卑下的人,也注意处理好关系。
薛蟠给宝钗带回的东西,宝钗分送给众人,对贾环也照样一分,不分厚薄。
赵姨娘非常感激。
宝钗平时对下人,较为亲切,所以“大得下人之心”,连小丫头都喜欢跟她玩。
贾探春在大观园采用承包制的管理办法,宝钗提出“小惠全大体”的补充方案,要求承包的老婆子,每人每年拿出若干贯钱分给园中其他老婆子,让大家沾带些利益,共享新办法的成果。
宣布以后,皆大欢喜。
同所有人处理好关系,依着上面喜欢的说——这可能是宝钗生活的秘诀,也成为她性格的一大特色。
林黛玉父母双亡,靠外祖母家抚养。
外祖母对黛玉的疼爱毋庸置疑,黛玉对待自己的外祖母也没有必要象薛宝钗那样去周旋迎合。
但是,两个当官的舅舅,一个贪财、好色,一个思想僵化,不知道关心自己的外甥女。
黛玉死了母亲,远道来荣国府,到贾赦住处拜见,贾赦懒得见,到贾政住处,贾政不在家等着,斋戒去了。
这样的舅舅很少见。
至于两个舅妈对黛玉都相当冷淡,王熙凤只是表面亲热。
邢夫人在贾府,跟所有的人关系都不好,不可能去关爱林黛玉。
王夫人、王熙凤,把薛姨妈、宝钗看成自己的亲戚,把黛玉看成是贾家的亲戚,亲疏有别。
紫鹃曾对黛玉讲:
“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紫鹃对贾府看的很透彻。
贾府这个“诗礼簪缨之族”,缺乏人间的真情、真爱。
黛玉要在贾府立足,必须善于同众人相处,特别是同王夫人、邢夫人及王熙凤的关系最为重要,也最为微妙。
可是,黛玉不懂得如何取悦于人,不会周旋迎合。
金钏儿死的那一天,林黛玉作为外甥女,也可以去安慰王夫人,讨王夫人喜欢,然而黛玉没有这样做。
抄检大观园之前,王夫人同王熙凤谈到晴雯时说,“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
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很看不上的狂样子,眉眼儿竟和林黛王相像(也从眉眼看人),这可以想见林黛玉在王夫人心目中的印象。
赵姨娘也是不喜欢林黛玉的,她在感激薛宝钗给贾环送东西的同时,便想到:
“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
宝钗和黛王虽是闺阁中的女孩子,但这两个艺术典型的创造却体现着我们民族不同文化的影响与积淀。
人活在世界上,为了生存和发展,必须适应现实,善于处理上下左右的人际关系,必要时依着上面喜欢的说。
这是一种现实的人生态度,符合儒家的纲常伦理。
大多数人也是这样活着。
然而,历来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另一种人生境界。
三国时魏国的阮籍,“至性过人”,常以“白眼”(眼睛向上或向旁,露出白眼)对待权要和礼俗之士,对友好人士则以青眼相待。
晋朝诗人陶渊明,早年怀抱儒家“大济苍生”的志向,但受不了官场的应酬,决心“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回归田园。
唐代大诗人李白,会喝酒,具有官场应酬的条件,但“腰间有傲骨”,不能折腰。
大家都知道他的名言: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在中国历史上,类似这几位诗人的人物实在举不胜举。
他们向往灵魂的自由和人身的不依附。
林黛玉的形象,无疑是这种源远流长的文化精神的积淀。
三、守礼与重情
我国思想文化史上,有所谓“理”与“欲”、“情”与“礼”的论辩。
把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个形象,放在这种论辩的背景上来审视,可以说,薛宝钗偏于“守礼”,林黛玉及贾宝玉特别“重情”。
薛宝钗也有少女的情性,并且读过不少通俗适趣的“闲书”。
她有一次对林黛玉说: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
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
我们家也算是个
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
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
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
无所不有。
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
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
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
……你我只
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
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这可见薛宝钗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同样是天真活泼、淘气的,偷看小说戏文,喜欢富于情味的诗词,不愿意阅读枯燥乏味、满篇教条的“正经书”。
如果是在一个有利于人性和人情自然发展的环境中,她可能成长为另外一种类型的女性。
然而,在封建家长“打”、“骂”、“烧”的严格管教下和整个社会环境的薰陶下,薛宝钗的“性情”没有被“杂书”“移”过去,却被纳入了封建主义伦理道德规范,她的“性情”被扭曲了。
儒家的经典著作,早就对妇女提出“三从四德”的要求,规定“妇无公事”,妇女的职能只是男子的“内助”。
我国最早的女子教育课本《女诫》(东汉班昭著),在阐释“三从四德”的内容时,即以“贞静”、“守节”为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为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为妇容,“专心纺绩”为妇功。
“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薛宝钗接受了这些闺教。
她稳重端庄,“罕言寡语”,穿着不尚奢华,居处陈设朴素。
喜怒哀乐,尽量控制在“理”的范围之内;言谈举止,力求不偏离礼仪的准则。
宝钗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而且常常善意地又带着夫子气味地向女伴们宣传这种束缚妇女的闺教。
在同史湘云筹划螃蟹宴和菊花诗会时,两人正饶有兴味地议论着诗题与用韵,宝钗突然插入一段无谓的说教:
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
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有时候,宝钗把纺绩针黹也看作次要的事情,而着重强调闺教的核心——妇德。
她和宝玉在潇湘馆索看黛玉的《五美吟》,本来是在笑乐,宝钗又突然教训大家几句:
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
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
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
大观园的女孩子们在一起闲谈游乐的时候,并不避讳婚姻问题。
薛宝钗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必然会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尤其金玉之论,不能不在她感情上引起波澜。
她对宝玉是有爱慕之情的。
宝玉是她生活圈子中唯一较为出色的男青年,产生爱慕之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宝玉挨打以后,宝钗第一个到怡红院来探望。
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
“宝姑娘来了。
”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
“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放开,可以就好了。
”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
“这会子可好些?
”宝玉一面道谢说:
“好了。
”又让坐。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
“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
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
突然脸红,娇羞怯怯,这是心灵的一种特殊反应,它往往是在涉及性爱的隐秘时表现出来的。
不过,宝钗心灵深处潜藏的爱情,只是偶尔涌露出来。
在通常情况下,她的感情由“超我”(借用弗洛依德用语)压抑着,由礼教予以驱散。
她早已懂得,婚姻大事归父母作主,自己不应考虑,自己只需要静静地等待就够了。
因此,她的心理状态比较平静,心胸比较豁达开朗。
大观园诗社以柳絮为题填写小词,众人所写都不免流于伤感,独有她的《临江仙》,格调昂扬轻快。
“白王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团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无根无绊的柳絮,化为舒卷自如青云直上的意象。
这词是宝钗胸襟的写照,正象林黛玉缠绵悲戚的《唐多令》(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史湘云情致嫵媚的《如梦令》是她们各自胸襟的写照一样。
薛宝钗不象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也不伤春悲秋。
林黛玉在荣国府感到孤单,冷漠,渴望关爱和温存,而她又较少受到封建闺教的束缚,跟着感觉走,所以很早就萌发了爱的意识。
第八回,黛玉到宝钗那里去,看到宝玉同宝钗正在亲热地谈什么香,马上就说“我来的不巧了”;一会儿,宝钗叫宝玉不吃冷酒,宝玉立马照办,黛玉又讽刺宝玉把宝钗的话当圣旨。
这一回的题目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黛玉那么小,就晓得吃醋了。
吃醋,潜意识就有了爱意。
进大观园不久,两人共读西厢,借这部爱情名著的绝妙词语彼此表达了爱意。
然而,黛玉和宝玉萌发爱情的时候,不是对等的。
黛玉对宝玉的爱一开始就深情而专一。
宝玉却是一面恋着黛玉,一面对宝钗又不能忘情。
第28回,宝玉刚在黛玉面前发誓,说心里要有“金玉”的念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回头到贾母那里看到宝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
黛玉很长时间对宝玉不放心,或喜或怒,是由于这种不对等而引起的。
《红楼梦》的读者常常责怪黛玉心眼小,过分敏感,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恐怕是没有体谅到黛玉的苦衷。
后来,由于宝钗老说些“立志功名”的话,宝玉对宝钗越来越冷淡。
与宝钗相反,黛玉从来不说那样的“混帐话”。
共同的志趣,成为联结这一对情人的红绳。
宝黛的爱情逐步成熟。
宝玉在看到龄官对贾蔷的痴情后,终于“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缘分),懂得了爱情所特有的择一性。
当黛玉听到了宝玉的肺腑之言,确信自己的感情得到了对等的回报,也就变得豁达了,两心相知,达成默契。
然而,新的精神折磨紧接着又降临到黛玉的心头,他们的爱情有被家庭和社会否决的危险!
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之主张。
贾府唯一真心疼爱她的外祖母,曾托张道士为宝玉寻找“模样配的上”的女子,又试图同宝琴订亲,可就是从没有想到膝下的林黛玉。
黛王看不到希望,泪水渐渐被痛苦所熬干,最后“泪尽而逝”(曹雪芹原稿的结局)。
黛玉被“情”折磨而死。
宝玉和黛玉经过长期交往而结成的、建立在相互倾慕基础上的生死不渝之情,既是性爱,又是心灵的契合,志趣的相投,纯真感情的交流。
黛玉的品格和灵性,使宝玉找到了他所理想的美。
同样,宝玉的性格与丰采,黛玉也最能理解,最为欣赏,从而引为知己。
由于那是一个不尊重个人意愿的时代,宝黛的爱情被毁灭了,给后世留下无尽的悲叹、感慨与思索。
婚姻的不自由,造成人世间无穷的痛苦。
在婚姻实现“自由”以后,两性关系又出现新的困惑。
人们对婚姻有各种各样的理解。
性学专家认为婚姻不过是两性间的吸引,法学家认为婚姻是一份合法的合同,婚介所把婚姻看成是条件相当的男女之组合,还有人把婚姻看成是关系网的拓展,等等,不一而足。
曹雪芹笔下的爱情,是“心灵的契合,志趣的相投,纯真感情的交流”,这不止是婚姻自由的要求,还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人类社会对性爱和美好婚姻的理想,超越各种世俗的婚恋观。
四、馀论
小说是以人物描写为中心的,研读小说,必须对其中的人物形象进行分析研究。
这类分析应当将审美感受与认知结合起来,从整体上把握人物的精神、灵魂和性格,不宜舍本逐末地在一两句话、一两个细节或一两个动作上穿凿过甚。
我们有些先生对薛宝钗的分析,正犯了这“过甚”的毛病。
小说第一回写贾雨村穷居葫芦庙时,甄家丫鬟在窗外回头望了他两次,他以为风尘中得一知己,激动不已,时刻放在心上,中秋佳节,对月抒怀,先口占五言一律,复高吟一联:
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著名学者、红学家吴世昌先生因“时飞”为贾雨村的表字(贾化,字时飞,别号雨村),推断曹雪芹原稿中,宝钗期待贾雨村,在宝玉出家后,宝钗嫁给了贾雨村。
(《红楼梦探源外编38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吴先生把这一句诗当谜猜,便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钗于奁内待时飞”,本是用典,雪芹不曾暗示这句诗是谜语。
《红楼梦》里有谜语,如香菱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两地”(两个土字)加木是个“桂”,指夏金桂。
由此看出曹雪芹计划写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
《红楼梦》哪些是谜语,基本上看得出来,脂批也已经指明。
“钗于奁内待时飞”,并没有理由说它是谜语;如果见到“钗”字就指宝钗,第十三回末联语: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甲戌、己卯、庚辰、戚序、梦稿诸本都有)即可解释为宝钗继王熙凤之后管理荣国府,那就与吴先生的解释相矛盾了。
可见不能这样猜。
再联系读者对宝钗这一形象的审美感受,从整体上把握人物的精神、灵魂和性格,决不能接受吴先生这样的观点。
不要说年龄差别多大,只考虑宝钗的学问、见识,她一定鄙视贾雨村那种庸俗不堪的贪官污吏。
她的《螃蟹咏》嘲讽世人“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其中就包括贾雨村之流。
北京大学著名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首任会长吴组缃先生,认为金锁是薛家为策划“金玉良缘”精心打造的,并说薛宝钗老是跟着宝玉转,每当贾宝玉、林黛玉在一起时,薛宝钗就赶来夹在他们中间,“夹萝卜干儿”。
按吴先生的看法,薛宝钗为争夺宝二奶奶位置不惜采取一切手段。
1988年在芜湖举行的第六次全国红楼梦讨论会上,吴先生又重申这些看法。
我听过发言以后,曾在小组会上提出质疑。
“金玉”之说,在书中不过是封建世俗姻缘的象征,贾宝玉还不知道宝钗项圈上“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的时候,已在太虚幻境听到《红楼梦》曲中“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两句唱词。
这类“假语村言”、“荒唐言”,是小说的神话成分,是经不起逻辑和事实检验的,也是不应该用逻辑和事实去检验的。
小说中并未暗示金锁为薛家所自造,我们也不必怀疑它的来历。
要说可疑,贾宝玉那块晶莹美玉的来历更为可疑,因为生理常识告诉我们,胎儿口里是绝不会含一块美玉的,是不是贾家也造谣呢?
薛宝钗对贾宝王确有爱慕之心,这不奇怪,也未可厚非。
但是,宝玉“似傻如狂”,也不大符合宝钗的理想。
宝钗对宝玉有时即流露出看不上眼的意思。
在小说第三十二回,宝钗说宝玉,“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
第三十七回,大观园成立诗社时,宝钗送给宝玉两个别号,一个是“无事忙”,一个是“富贵闲人”。
第四十二回商量惜春绘画的事情,宝钗又鄙薄宝玉“无事忙”,“不中用”。
宝钗不一定会象某些评论者说的,那样迷恋宝玉。
如果认为宝钗全力以赴地为争夺宝玉而战,那她就不是一个“明理”、“守礼”的女子,而是一个叛逆的、“开放”的新女性了。
按照曹雪芹的构思和《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描写,“金玉姻缘”是由命运注定的,家长决定的,并不是薛宝钗苦苦争得的。
小说第二十八回,写薛宝钗因有“金玉之论”,“总远着宝玉”;端午节元春所赐之物,独她与宝玉一样,她也没有内心窃喜,或借此从事“活动”,而是“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据我看,薛宝钗从没有在宝玉、黛玉中间充当“拨乱”的小人,从未存心阻挠宝、黛两人的交往;相反的,她很体谅宝、黛之间的特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