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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血泪三题

罂粟血泪三题

《新华字典》注解:

【罂粟】二年生草本植物,花有红、紫、白等色。

果实球形,未成熟时,果实中有白浆,是制鸦片是原料。

(鸦片,俗称大烟、烟土)

三齿镢

三齿镢,在我们这儿叫粪钩,三抓子。

那个时候,三齿镢是庄各户家里常用的农具之一。

每家的菜园子地块小,牲口拐不得弯儿,就用三齿镢倒:

用独铧犁翻过的地耙不碎的坷垃就用它打碎;冬天搂了大堆的棉花叶搅上圈里的猪粪,就用它翻倒。

王正身老汉有两个儿子。

大的叫大山,二的叫二山。

大山长的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白净的方圆脸儿,一双大眼。

他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

二山虽瘦小些,和哥比起来像一对双生。

正身老汉早早给大山娶了媳妇。

媳妇是邻村百里挑一的闺女,高挑个儿,鸭蛋脸,双眼皮,一双大眼。

一双人见人爱可人的三寸金莲,走路颤颤巍巍的样子,使人看了都想上前付她一把。

正身老汉能给儿子娶个丑媳妇吗?

凭他那个在村里算是上等人家的家业,这媳妇到他家来也算得上高攀呢!

俩口儿说着说不着,只有他俩口儿知道,不过人们都看到,打从大山过了事,轻易不串门儿。

正身老汉做在石门墩子上,面对着大街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看着竖在街门边上打坷垃打折了把儿的三齿镢;看着大山腰里掖着斧头麻利地上到门前的枣树上看下一股枣树枝;看着大山用斧头把枣树枝上的枝丫圪针修去;看着大山龇着嘴上牙咬着下唇,“哼哧,哼哧”挥着斧头实实地将枣木把楔进三齿镢的铁裤里。

大山抓起枣木把挥动起来,在地上倒了两下说:

“好使得嘞!

娘的,叫你再折!

王正身老汉欣赏地看着大山将好枣木把儿的三齿镢扛回家去。

他抬眼看了看街两旁一溜参差不齐像缺了牙老人嘴一样的土坯秸秆瓦房檐;回头看看自己显眼的青砖街门楼,他的眼睛眯缝起来,嘴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缺牙的嘴往里陷,下巴逾显得朝前矗了。

忽然,她的小眼睛睁大,眼看着东街大户陈家的马拉戏车哗哗响着銮铃,从她身边滚滚而过,赶车的车老大挥着鞭子,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长长吐了一口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将烟锅儿朝石墩上磕了磕,把眼袋缠了缠别在腰间,站起来看了看东街那座高高的小楼,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秋罢,正身老汉的牛车变成了骡车。

犁地一扶骡子,大山一挥鞭,旋风一般。

如按正身老汉的发家路数,赶上那个陈家不在话下。

因为正身老汉家里有两架大山,两个无价宝。

世道变了。

那天晚上,县城那边的枪声响成一片,大年五更的鞭炮声也没那枪声乱。

不几天,挂着东洋刀的日本兵骑着东洋马从街上走过。

一个月后,看着平静了,大山赶着骡车进城,这一去连人在车都没回来。

他被日本人抓了当劳工。

两年后,大山出现在正身老汉的面前,这时的大山瘦的跟麻杆似的,整个变了一个人。

老汉抱住儿子的头号号大哭,泪珠儿滴在大山冷漠的黄瘦脸上。

大山推开正身老汉,用手背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咬着牙,腮帮子一紧一紧地;进了屋把迎他的媳妇扒拉到一边,上炕闷头就睡,和谁也不说一句话。

睡到天黑,起来就出去了。

正身老汉问儿媳妇:

“他是大山吗?

儿媳妇的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数月后,东街陈大户的大管家,手里拿着契约找到正身老汉说:

“沿路地十亩,大山卖给陈家了,庄稼收了就不要种了。

正身老汉甚也没说。

到了东屋,从后墙里掏出文契匣子一看,文契全没了。

老汉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好久说不出话来。

到了年根,几十亩地就大山全卖光了,只剩下后地皂荚树井二亩地了。

正身老汉对二山说:

“你哥还算有点良心,还给咱留了二亩地。

大山抽起了大烟。

大山好几天没进过家。

一天刚到门口,正身老汉看见大山就轮着枣木把儿的三齿镢挡在门前不让他进去。

大山一把推倒正身老汉,从怀里掏出个八音子(土手枪)指着正身老汉说:

“我认得爹,它不认得!

”扔下这几句话没进家门扭头就走了。

正身老汉气得跌坐在地上,用手颤抖着指着大山的背影,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二山和嫂子把正身老汉搀扶到炕上,一气躺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里,大山一直没回来。

一天,闻得街上一阵銮铃响,一辆戏车停在正身老汉门前。

推开门,几个壮汉进了家,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见大山的媳妇抬起来就往戏车塞。

大山媳妇又哭又叫,在车里挣扎着,惊动了一街筒子人。

人们拦住车不让走,领头的朝天上放了一枪,扔在地上一张卖身契,人们眼看着戏车朝西走了。

大山媳妇的三寸金莲小鞋院子里掉了一只,街上掉了一只。

大山把媳妇卖了吸了大烟。

正身老汉又把村后皂荚树井上二亩水浇地卖给了陈家;托一个远门亲戚上下打点,总算把半死不活的儿媳妇给赎了回来。

儿媳妇从此不敢出门,怕有人再把她抢走,正身老汉买了把大铁锁,有事没事都要把儿媳妇的门锁上。

正身老汉家成了东街陈家的佃户。

一日,大山从外地回来,他带了很多东西:

女人的金银首饰,丝绸衣裳,一袋子银元。

他给老爹说:

“我会把地赎回来的。

”他把媳妇撵出去,躺在床上过起了烟瘾。

正身老汉进屋给他跪下说:

“大山,不要吸那东西了,它把咱家给毁了啊!

”媳妇也过来和正身老汉跪在一起苦苦哀劝。

大山从炕上坐起来,一脚把正身老汉踹倒。

收拾起烟枪打着哈欠说:

“老子这家都不能进了,连个烟瘾都过不好!

”他把银元哗哗地倒在炕上说:

“老子再干他一票,把地全赎回来。

”话还未落音,就听见村东村西各响了一枪。

大山立刻警觉起来,一步窜到后墙根,侧耳听了一会儿,麻利地翻墙跳了出去。

还没等正身老汉缓过神来,听着街门哐当一声响,闯过来几个端枪的人。

这时,街上传来大人喊,小人叫,妇女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咚咚的敲门声使人心惊肉跳。

正身老汉正从门旮旯里拿三齿镢,被枪托一下子打倒在墙角。

他醒来时,发现屋里值钱的东西全没了。

包括大山带回来的东西。

大山媳妇被脱的赤条条的绑在炕上,嘴里塞着毛巾,下身淌着血。

他顾不了许多,上炕给儿媳妇解开了绳子。

二山在院子里躺着,腿上挨了一枪,血流了一地。

村里陈家的小楼也冒着黑烟。

这时西南方一个被大山他们抢掠的村施以的报复。

大山当了土匪。

大山媳妇的娘家后代来接她回去。

大山媳妇对娘家人说:

“我还有脸回去吗?

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娘家人说:

“跟那个大烟鬼,有啥整头!

”大山媳妇泪止不住的流:

“我不是囫囵人了,死也要死在大山家!

娘家人都哭着回去了。

正身老汉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好像无动于衷了,看人的目光冷冷的,叫人怵得慌。

他把枣木把的三齿镢竖在门旮旯里。

从街上买铺里卖回一坛烧酒。

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怎么,这老抠也舍得喝起酒来了?

”他把酒坛放在桌上,坐在炕边一锅一锅地抽起旱烟来。

这一天,忽听得村外一声枪响,人们像惊掉了魂,纷纷关紧了街门。

大山媳妇吓得赶紧躲到邻居家。

大山从外边跌跌撞撞跑进来。

一进门,眼睛亮了一下看见冲门堂屋桌子上有一坛子酒,他抬腿就进了正身老汉的堂屋。

正身老汉让他坐了下来,抱起坛子给他倒了一碗酒。

长时间没有过足瘾的大山见酒没了命,仰头咕嘟一口就喝干了。

正身老汉又给他倒了一碗,又给他端来一碗花生米。

嘴里说:

“喝吧,孩子。

”大山心里觉得怪怪的,自打他回来老爹从没给过他好气儿,这是怎么了?

他也第一次对老爹露出和善的眼光。

他一边喝一边吃,对老爹说:

“奶奶的,明天夜里去报复,非杀他哥鸡犬不留!

”正身老汉不搭话,一碗一碗给他倒酒。

直喝的大山扛不住了,伏在桌上睡着了。

正身老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大山扶回屋,让他躺在床上。

此时的大山已睡的打起了呼噜。

看看二山没在家,媳妇也没回来,他到自己的堂屋从门旮旯里掂出了三齿镢,来到醉得像一滩烂泥一样的大山跟前,看着大山的头,慢慢地举起了三齿镢。

他举过头,又放下,举起来,又放下。

连续几次怎么也下不了手。

正身老汉哭了起来,拖着三齿镢回到自己的屋,坐在炕边吸起烟来。

大山的脸太像死去的他娘了。

他觉得他不是在砸大山,是砸在和他相依多半辈子的老伴脸上。

大山儿时的笑脸,赶骡犁地时淌着汗的脸,咬牙往铁裤里楔枣木把儿的脸……在他眼前晃着。

他下不了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同时另一个一模样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我认得爹,他不认得!

”这句话反复响在耳边,儿媳妇的哀怜悲戚,家业的败落……一股无名火从胆边生直冲脑门,他捧起酒坛子咕嘟喝光剩下的烧酒。

他用手抹了抹嘴,顿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头上直冒火。

他拎起三齿镢朝大山睡着的屋走去。

他看着大山的头,憋在心里的气和恨搅着酒意一下子发作起来。

三齿镢高高地举起,像是对着一块田地里打不碎的粘土坷垃,狠狠的砸了下去!

大山脸哼的一声都没有便死在了血泊中。

鲜血喷了正身老汉一脸他也没擦。

大山媳妇从外边回来一看这情景,立刻明白了这一切。

正身老汉面对着儿媳妇,扑通一声磕了一个头,用手扶着胸口,扔下带着大山脑浆的三齿镢。

回屋躺在炕上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他胸口里像塞着一团棉花套子。

怎么也缓不顺气儿。

月把地,正身老汉被这口还不过来的一口气憋死了。

大山媳妇终身再也没嫁人。

在生产队做工,锄地锄过大山的坟,人们都会说:

“这就是大烟鬼的坟!

”二山的儿子过祭日还给他大伯烧烧纸。

他对人说,“大伯败了家业,却给俺挣了个贫农成分。

猪尾巴锥子

文革时造反派到我家造反,从我家东屋被灶烟熏黑的土坯墙缝中拔出一把猪尾巴样的锥子。

这锥子有尺把长短,像个猪尾巴,已经锈得成了黑褐色。

造反派头头把我祖父押到办公室审问。

他们说,这是准备要变天的杀人武器,如果不是发现的早。

“千万个人头就要落地!

”祖父供述,这把猪尾巴锥子有一条人命……

我老姑的村离我村六里地,年轻时在东南地干活。

常碰见七十岁的老姑买着小脚,颠晃着身子,胳膊上挎着个竹篮子——是给我九十多岁的老祖母送的好吃的。

每次碰见老姑,她总拿出一个肉包子或甜饼子叫我吃。

很香很甜。

老姑亲切地看着我吃嚼着。

她眯缝着双眼,笑咪咪的样子至今如在我眼前。

听人说过,老姑在路上曾碰到一个过路的老妇,她问老姑做啥去,老姑回答说,“去看俺娘哩!

”那老妇就哭了起来说:

“您这么大岁数了还有娘,俺十岁上就没娘了!

她不知道,老姑十九岁上就守了寡。

老姑家姓孙。

离村西一畦地远有座奶奶庙。

奶奶庙香火很盛。

老姑出嫁后孙老汉到庙里磕头许愿,老奶奶和南山上的送子老母给他家送了个儿子——就是我后来的老姑夫。

孙老汉本来就种有祖上留下的几十亩地,加上拗谨,在我老姑十六岁那年已是村里上等人家了。

同我家和老姑的村里有家老亲,井老亲说合,我老姑十六岁上就嫁过去了。

婚后三年老姑生下了锁成大伯。

村里人都知道孙老汉是哥成家手。

有人讥讽他是个拾了个率分担子也要吮三吮的人。

村里有个二混混,没了钱就到孙老汉家借钱。

说借是好听,实际上是要钱。

头两次孙老汉惹不起,就给了。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借,孙老汉就不干了。

他推托说:

“东头二臭家二亩地我才要了,还没给人家凑够钱呢!

”听人说,孙老汉是高挑个儿,小眼瘦脸,尖嘴巴额上先前撅着一缕山羊胡子,脾气觉得很。

在村里也是哥不好斗的主儿。

二混子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就结伙摘了孙老汉二亩棉花。

孙老汉到临漳找到土匪社报了案,二混子被抓去活埋了。

从此村里倒清净了不少日子。

可是孙老汉心里犯了病,他害怕二混子一伙人报复,就到铁匠铺打了一把尺把长的猪尾巴锥子防身。

他走哪儿锥子都不离身。

一年的八月十四,孙老汉打发老姑夫赶着毛驴去接住娘家的老姑回去过十五。

我家住在街中。

进村东头有家酒铺。

开酒铺的姓马,人称马二掌柜。

因人生的矮胖浑圆,人送外号“油楼”老姑夫牵驴走过酒铺门外恰逢马二掌柜站在门外。

他见了老姑夫知道是有钱的主儿。

满脸堆笑,像是见了自己的亲戚,亲热的不得了。

“哎呀,这不是西边王家的贵客吗?

快到里边坐。

”他一边说一边从老姑夫手里夺过驴缰绳,栓到店门前一棵椿树上。

老姑夫抬头看看日头才爬半竿子高,天尚早。

他听老姑说过这店不仅是酒店,里面还设有赌局,烟局。

老姑夫一来新奇,二来抵不住马二掌柜相邀的盛情,就进了门。

不去还好,一进里面,就见出来几个人。

这几个人正是二混子的一班狐朋狗友。

他们几个七手八脚将老姑夫按在座上,马二掌柜随即将酒菜摆在桌上老姑夫在家被孙老汉管的紧,从没沾过酒,见状起身就要走。

这几个哪里肯放,其中一个嘴甜的说:

“咱们是一个村的,又在你家亲戚门上,怕啥哩!

小喝两盅就走。

”马儿掌柜的过来说:

“你你大胆喝吧!

这里就有你亲戚的账。

”老姑夫还是要走。

几个比老姑夫辈分小的说:

“走就走吧,知道你怕老婆!

”那个时候的男人最忌人说怕老婆了。

老姑夫正当年轻,也使个有血性的汉子,听了这话用手一拍桌子:

“娘的,小看谁!

喝就喝!

”几杯酒下肚,便由不得他了。

几个又说:

“敢耍钱吗?

”老姑夫一拍胸,“不敢是二小!

”马儿掌柜早把里面的牌桌拾掇好了。

几个坐下,没几圈,老姑夫便输了。

一直玩到红日西沉。

我祖父有事路径酒铺,看到拴在椿树上的驴儿眼熟,就拐到铺里。

马儿掌柜告诉了祖父。

祖父到里边从牌桌上把老姑夫拽了出来。

老姑夫坠着个身子不想起来,直喊:

“这圈我赢了!

这圈我赢了!

马儿掌柜拿着账本到我家,祖父替他还了十几块银元的账。

孙老汉把老姑夫拉到院里天爷台(过年祭拜玉皇大帝时用砖砌的方台)前,叫他跪下。

取出猪尾巴锥子朝他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

老姑夫认为老爹要往他身上扎,两眼一直恐慌地盯着锥子。

孙老汉认为,老姑夫害怕他的锥子,就又狠狠地打了起来。

老姑迈着小脚,从屋里跑出来跪在孙老汉面前求他放了老姑夫。

孙老汉看着贤惠的儿媳妇。

听着屋里啼哭的孙儿,用袖口抹了下眼里留下的泪水,饶了老姑夫这一回。

事后,老姑夫恨透了二混子这一伙子人,输了十几块的银元怎么也放不下。

一天,他趁孙老汉赶集去,偷偷地来到酒铺,想捞回那十几块银元。

谁知他刚一进店,二混子几个狐朋狗友像约好了似的都在。

他们见了老姑夫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上前围住老姑夫,有叫哥的,有叫叔的,点头作揖赔不是,又拿出他上次赌输的十几块银元给了他,随即令马二掌柜摆上一桌酒菜给他接风。

本来一肚子气的老姑夫,被这一伙人的亲热劲儿一股脑儿吹跑了。

他想,又觉得他们很义气,不像孙老汉说的那样可恶。

便接过银元,坐下喝起酒来。

喝罢酒,他觉得晕乎乎地,被扶到里间床上躺下。

,朦胧见觉得有人给他嘴上放了件东西让他噙住;他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了几下;他忍不住又吸了一口,觉得浑身舒展,头部清亮,身子轻飘飘的像飞起来一样。

睁开眼,见旁边放着这东西,不由的点上又抽了几口。

他闭着眼睛,感觉心里美极了,爽极了。

心想,“这是个好东西”!

这一发不可收拾。

待到马儿掌柜拿着账簿找到祖父要账时,祖父一看账簿,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老姑夫的欠的账得买了三亩好地才能还上。

祖父找到孙老汉,孙老汉一听也窜了火,掂着猪尾巴锥子就去找老姑夫。

老姑夫早躲得没了影。

凭着老姑夫从孙老汉身上遗传下的机灵劲儿,不久便成了二混子一伙的新头目——成了二混子的接班人。

从老姑夫参加二混子一帮人那天起,这一带便不安生起来:

不是这村的水车被卸,就是那家的耕牛被偷。

并且做的滴水不漏,连寻找的一丝线索都不留下。

老姑夫染上了五大恶习——吃喝嫖赌偷。

有人报了土匪社,土匪社也抓不到他。

还是应了一句老话: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老姑夫没了买大烟的钱,带一伙人到郊县抢劫,被土匪社抓住了。

孙老汉发了狠,“让土匪把他活埋了吧!

二混子一伙子人还挺将义气,见孙老汉不肯花钱赎回老姑夫,他们几个凑齐那把老姑夫给赎了回来。

老姑父在土匪哪儿关了二个多月,受够了罪。

回到家看到满肚子气的老爹,挂噶啼哭的儿子,流泪的媳妇,“咕咚”一声双膝跪下,痛苦流涕表示悔改。

刚开始,老姑夫还真的改了。

他整天不出门,不和二混子一伙人接触。

烟瘾上了了就让老姑绑住手脚。

听老姑说,你老姑夫烟瘾上来了真可怕。

从床上滚到地上,爹娘的叫唤,生生地用头在地上拱了一个坑。

一天晚上半夜时分,老姑刚躺下,听得院子里一声响,她披上衣服到院子里一看没人,看院地上一个纸包,她不知是啥拿回去点灯给老姑夫看。

老姑夫就着油头的光亮一看,就像捡了条命,点上就抽。

老姑夫赶紧去夺,他一把推倒老姑,老姑的头一下子磕在煤火台角上,磕了个大窟窿。

孙老汉听见动静披上衣服跑过来看见头上的血赶紧抓了把香灰给老姑按上才止住了血。

为了老姑夫戒除烟瘾,老姑抱着儿子回到了我家,凭老姑夫磕头作揖,老姑再没有进孙家。

后来老姑七十岁我给他梳头,还让我摸了摸头上的疤。

老姑走后,孙老汉找到了西村的三瞎子。

三瞎子是个算命先生,不是全瞎,家里有孩子有老婆。

他除了算命还设坛求神治病。

因为孙老汉往上辈数三代单传,在老姑和老姑夫定亲时,孙老汉找到三瞎子给老姑老姑夫算命查生辰八字,三瞎子算准,老姑夫和老姑头胎一定是生子。

老姑确是头胎生了个小子。

所以孙老汉对三瞎子很是相信。

便和老姑夫商量设坛求神戒烟瘾。

自老姑离家后,老姑夫后悔不已。

但终究戒不了烟瘾。

听说请三瞎子治烟瘾,欣然应允。

那一天,三瞎子早早来到孙家,他和孙老汉将红漆方桌抬到院中央。

设下张天师牌位。

点上香,烧把纸银箔。

三瞎子命老姑夫和孙老汉跪在桌前。

他双手擎着一把点燃着的香,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跪久了,孙老汉还不觉得怎么样,老姑夫就吃不消了。

他不停的挪动着两腿。

孙老汉一看用手拍着他,不让他乱动,怕惊扰了求来的神灵。

原来姑夫因吸食大烟骨瘦如柴,两腿上早没多少肉了院里的地又很硬,所以硌的他不停的挪腿。

三瞎子叨叨了一阵,手里擎着烟叫孙老汉过来。

老姑夫巴不得早点结束正想着跟着站起来,却被三瞎子用手摁住,问孙老汉,老姑夫平生最怕什么?

孙老汉说:

“最怕我防身用的猪尾巴锥子。

”他一面擎着香在老姑夫头上转圈儿,一面叫孙老汉取来锥子朝老姑夫身上转着圈儿敲打。

那时正是入秋时分,天已有凉意。

上了岁数的孙老汉顶不住凉,外边套了件大褂。

他跟着三瞎子转着圈儿。

一面用锥子不停地敲打老姑夫。

也许是张天师显灵,也许是老姑夫命该如此,砖了几圈儿的孙老汉砖的头有点晕。

一脚踩住了大褂的衣角,猛的朝前栽倒,这是锥子的尖正对着老姑夫的前胸,一下子穿了个透!

身上没有多少血肉的老姑夫和孙老汉一齐倒下。

待有人到跟前扶起孙老汉时,血已流了一地。

三瞎子看不好早逃之夭夭了。

后来尽管孙老汉跪着跟老姑一再哭着表白。

老姑还是认为他有意害了老姑夫。

祖父和老姑拿着猪尾巴锥子要跟孙老汉打官司,又气又怕的孙老汉在老姑夫死后没多久也去世了。

老姑想把看着就伤心的猪尾巴锥子给扔了,祖父怕日后没凭证,就别到老东屋的坯墙上再也没动过它。

唢呐大伯后来参加了革命工作,我家的人口也多。

解放后老姑才回到了孙家。

守寡终身的老姑活到了八十多岁,唢呐大伯还死在她的前面。

 

红缨枪

太阳落了山,夜幕渐渐降临。

背着画夹走了一天的我,望着远处已变得黑糊糊的村庄,还得继续走啊走。

离村不远,路旁盖有机井房。

机井房旁边有两棵两个人也搂不住的大杨树,初秋时分,微风吹过,已变黄了的杨树叶子哗啦啦作响,像给漫天的星斗诉说着什么。

进了村,感觉村里的气氛有点异样。

这个时候,村里一天的喧闹该是静不下来。

可这村里却出奇的安静。

那时的街道很难走。

街中间常有车碾过的路沟,里边还存有积水。

好的人家按有两扇能过得排子车的木板门;差点的大都是用几根木棍钉成的木栅栏门。

进村不远,我朝一家有灯亮的木板门敲了敲,停了一会儿,一道手电的光柱射了出来。

听里面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问:

“谁啊?

”接着一阵脚步声走近。

开门的却是一老妪。

她用手电照着我问:

“干啥的?

”我回答说:

“我是串村画像的。

”我又解释说:

“就是给老人扩大像给儿孙们自纪念的。

搭了黑,看看能不能住上一宿。

”她听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就闪身让我进了家,随即将门关上。

没有插却用老时拳房练武的一杆红缨枪顶住了门。

在手电光的映照下,恍惚向前看到门口撒道柴灰,门上新贴着两块白纸。

我心头紧了紧,老人用手电照着我背上的画夹,似乎进一步证实我的身份。

放心的说:

“进屋吧!

老人的屋里很乱,发出一股霉味,使我不敢深呼吸。

我将画夹放到冲门的方桌上,坐在一边的圈椅上。

老人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屋角用泥巴糊成的锅克郎上坐着的罗锅里。

抓起一把柴仁禾点着后塞进去。

屋里顿时充满了烟味。

那霉味却被呛跑了。

我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不一会儿工夫,老人将一碗荷包蛋面条端给了我。

我顾不得客气,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吃完后老人又给我舀了一碗,我不好意思再吃,就推托说吃饱了。

老人说:

“一个大汉门,一碗怎吃得饱?

”她坚决的把碗放在我手上。

我捧住老人端碗的枯树枝样的手,灯光下看清了老人的脸庞——这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眯缝着的眼睛看不出眸子;看不见眉毛的眉间,横着两道深深的弧形纹路;嘴角下垂,微微凸起的下巴是爬满了细碎的皱纹。

是啊!

那横在老人眉间的两道皱纹不就是航行在海上的两只小舟吗?

老人生命之舟不灭的精神不就在这里了吗“我接过老人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溢出的汗,我游子的悲凉心情一扫而光。

我像回到我的孩提时代,享受着老祖母的关爱。

老人一直不说话,看着我吃完后就拿着手电筒,到用高粱秸秆隔开的里间里拿出一条缀满补丁的棉被。

她卷成筒状让我抱住。

棉被虽旧但洗得很干净,有一股臭球的味道。

她领了我走到外院东屋。

亮了灯,看清是两间老式土坯房,墙上没抹泥,坯缝间和屋梁上积了一层土面,上面布满了层层沾满土面的蜘蛛网。

房中间是一盘石磨,磨盘上堆放了一些干了的玉米穗和干菜叶。

挨磨盘便的是敞地行铺满了谷草。

上面显出有人才睡过。

老人给我把被子铺好后,把玉米穗子和干菜叶子往里推了推就坐在磨盘上。

她用那男人样的粗沙嗓音说:

“出门在外,就将就些吧!

家里才办完丧事。

这里响戏班刚住过”。

我忙站起来对老人说:

“真对不起,打扰你老人家了。

不知家里走了什么人,使您这般伤心?

”老人摇着头说:

“我这辈子作孽呀!

这老天爷咋不让我死,却报应我俩孙子呀!

老人说:

“我大孙子是村上电工,就是村东头路边那机井不出水了,队长也叫俺大孙子去修。

这些年水位一直下降,抽不出水就往下挖。

往下挖十几米,水泵就夹在井下,我大孙子下去该上不来了,儿二孙子赶紧过去下井筒子救他哥,下去也上不来了。

浇地的人等不到水才往井下看,见弟兄俩都卡在井下。

就赶紧叫人用风箱往井筒子里吹风。

下去人把他俩救上来摆弄了半天说没救了。

村集体出钱埋殡了。

俩孙儿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成家。

没儿没女,我这家算绝后了。

”老人说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

听着外边刮起了风,村东那两棵杨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声音传来,像无数的鬼在拍手。

老人接着说:

“我家在这个村里是外姓,我二十岁上就守寡了,丈夫给我丢下个儿子。

我为啥不走人家?

一是怕给儿子找了后爹受虐待;二是一大家子家业舍不得。

你想想,在这个那个世道寡妇熬儿有多难!

当家单一个,没有兄弟叔伯帮衬。

这村西头牛姓家里出了个混鬼,人称牛三。

他半夜里跳墙进了我家,打开门进了我屋。

我那时正奶着孩子。

夏天天热我脱下衣服躺在炕上凉快,身上也没盖被子。

睡梦里被惊醒,他爬在我身上,两手紧紧地握住我的两只奶子不放。

我狠命地咬了他一口,他爹娘叫唤着翻身下来。

我光着半个身子起来从门旮旯里抄起当家在时习武的红缨枪朝他扎去,那小子头一歪,被红缨枪刺中了肩膀,大叫一声跑了。

我两只奶子被他抓了好几道血印子。

喂孩子吃奶时疼的钻心。

第二天,那狗日的几个狐朋狗友到我家,要我赔医药费,想讹我二亩地。

那时我被逼的真的不要命了。

提着红缨枪撵的牛二满街像兔子一样跑。

街上的邻居也不拦我,喊着给我助威。

我那时敞着怀,披头散发,像母老虎一样发着疯。

后来我回到家,扔了红缨枪就瘫坐在炕上。

孩子哭,我也哭。

我只在家里哭,出了门我一滴眼泪也不落。

谁也没想到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寡妇会这么凶!

我名声出去了,连那牛二见了我也躲着走。

只是落了个不愿听的外号——母夜叉。

孩子十岁那年,我看上了一个给我家扛活的,。

扛活的人厚道,活路好。

犁耙绳套,摇耧撒籽样样拿得起。

我私下给他说,让他给我领家。

他说:

“领家可以,但不能娶我做老婆。

”我不知他啥想法。

那是我家有个二门,分里外院,他就住在外院牲口槽上。

没事时,他很少到里院。

我让我儿子上了学堂,后来不久又送他到城里上。

为了让他上学我卖了十亩好地。

九一八事变后,城里学校散了。

儿子回来了。

他从城里带回来个怀了孕的洋女人。

自己还染上了大烟瘾。

他不会干活,每天抽足了烟瘾就陪着那洋女人唱窑子里的小曲。

日本鬼子打进了城,不知道谁说他会说日本话,就被日本人用汽车接进了城当了翻译官。

临走时对我说:

“娘,你受了一辈子罪,跟我一块进城享享福吧!

儿子不孝,还沾上了大烟瘾。

”我说:

“儿子啊,老娘享不了那福。

你可不要当汉奸啊!

”儿子说:

“什么汉奸!

中国不行了,大半个中国都成日本国土了,咱都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

你不去算了!

”那天我那扛活的在一边看着,没吭一声。

也就是中秋节那天的晚上,我蒸熟了月饼,去给扛活的送去。

扛活的赶了一天的牛车,拉了一大垛子玉米秸秆,够牲口吃一冬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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