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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寄人篱下的经历

简爱寄人篱下的经历

我在盖茨黑德府上格格不入。

在那里我跟谁都不像。

同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她看中的家仆,都不融洽。

他们不爱我,说实在的我也一样不爱他们。

他们没有必要热情对待一个与自己合不来的家伙,一个无论是个性、身份还是嗜好都同他们泾渭分明的异己;一个既不能为他们效劳,也不能给他们增添欢乐的废物;一个对自己的境遇心存不满而又蔑视他们想法的讨厌家伙。

我明白,如果我是一个聪明开朗、无忧无虑、漂亮顽皮、不好伺候的孩子,即使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是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对我的处境更加宽容忍让;她的孩子们也会对我亲切热情些;佣人们也不会一再把我当做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约翰·里德的专横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亲的厌恶,仆人们的偏心,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黑色的沉淀物,一古脑儿泛起在我烦恼不安的心头。

为什么我总是受苦,总是遭人白眼,总是让人告状,永远受到责备呢?

为什么我永远不能讨人喜欢?

为什么我尽力博取欢心,却依然无济于事呢?

伊丽莎自私任性,却受到尊敬;乔治亚娜好使性子,心肠又毒,而且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纵容。

她的美貌、红润的面颊、金色的鬈发,使得她人见人爱,一俊便可遮百丑。

至于约翰,没有人同他顶撞,更不用说教训他了,虽然他什么坏事都干:

拧断鸽子的头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采摘温室中的葡萄,掐断暖房里上等花木的嫩芽。

有时他还叫他的母亲“老姑娘”,又因为她皮肤黝黑像他自己而破口大骂。

尽管他蛮横地与母亲作对,经常撕毁她的丝绸服装,却依然是“她的宝贝蛋”。

而我不敢有丝毫闪失,该做的事都努力做好,人家还是骂我淘气鬼、讨厌坯,骂我阴丝丝、贼溜溜,从早上骂到中午,从中午骂到晚上。

(一)流血事件

客厅的隔壁是一间小小的餐室,我溜了进去。

里面有一个书架。

不一会儿,我从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特意挑插图多的,爬上窗台,缩起双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下,将红色的波纹窗帘几乎完全拉拢,把自己加倍隐蔽了起来。

在我右侧,绯红色窗幔的皱褶挡住了我的视线;左侧,明亮的玻璃窗庇护着我,使我既免受十一月阴沉天气的侵害,又不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在翻书的间隙,我抬头细看冬日下午的景色,只见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近处湿漉漉一块草地和受风雨袭击的灌木。

一阵持久而凄厉的狂风,驱赶着如注的暴雨,横空扫过。

我重又低头看书,那是本比尤伊克的《英国鸟类史》。

文字部分我一般不感兴趣,但有几页导言,虽说我是孩子,却不愿当做空页随手翻过。

内中写到了海鸟生息之地,写到了只有海鸟栖居的“孤零零的岩石和海岬”,写到了自南端林纳角或纳斯至北角都遍布小岛的挪威海岸:

那里,北冰洋掀起的巨大漩涡,咆哮在极地光秃凄凉的小岛四周。

而大西洋的汹涌波涛,泻入了狂暴的赫布里底群岛。

还有些地方我也不能看都不看,一翻而过,那就是书中提到的拉普兰、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新地岛、冰岛和格陵兰荒凉的海岸。

“广袤无垠的北极地带和那些阴凄凄的不毛之地,宛若冰雪的储存库。

千万个寒冬所积聚成的坚冰,像阿尔卑斯山的层层高峰,光滑晶莹,包围着地极,把与日俱增的严寒汇集于一处。

”我对这些死白色的地域,已有一定之见,但一时难以捉摸,仿佛孩子们某些似懂非懂的念头,朦朦胧胧浮现在脑际,却出奇地生动。

导言中的这几页文字,与后面的插图相配,使兀立于大海波涛中的孤岩、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以及透过云带俯视着沉船的幽幽月光,更加含义隽永了。

我说不清一种什么样的情调弥漫在孤寂的墓地:

刻有铭文的墓碑、一扇大门、两棵树、低低的地平线、破败的围墙。

一弯初升的新月,表明时候正是黄昏。

两艘轮船停泊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我以为它们是海上的鬼怪。

魔鬼从身后按住窃贼的背包,那模样实在可怕,我赶紧翻了过去。

同样可怕的是,那个头上长角的黑色怪物,独踞于岩石之上,远眺着一大群人围着绞架。

每幅画都是一个故事,由于我理解力不足,欣赏水平有限,它们往往显得神秘莫测,但无不趣味盎然,就像某些冬夜,贝茜碰巧心情不错时讲述的故事一样。

遇到这种时候,贝茜会把烫衣桌搬到保育室的壁炉旁边,让我们围着它坐好。

她一面熨里德太太的网眼饰边,把睡帽的边沿烫出褶裥来,一面让我们迫不及待地倾听她讲述一段段爱情和冒险故事,这些片段取自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更古老的歌谣,或者如我后来所发现,来自《帕美拉》和《莫兰伯爵亨利》。

当时,我膝头摊着比尤伊克的书,心里乐滋滋的,至少是自得其乐,就怕别人来打扰。

但打扰来得很快,餐室的门开了。

“嘘!

苦恼小姐!

”约翰·里德叫唤着,随后又打住了,显然发觉房间里空无一人。

“见鬼,她上哪儿去了呀?

”他接着说,“丽茜!

乔琪!

”(喊着他的姐妹)“琼不在这儿呐,告诉妈妈她窜到雨地里去了,这个坏畜牲!

“幸亏我拉好了窗帘。

”我想。

我真希望他发现不了我的藏身之地。

约翰·里德自己是发现不了的,他眼睛不尖,头脑不灵。

可惜伊丽莎从门外一探进头来,就说:

“她在窗台上,准没错,杰克。

我立即走了出来,因为一想到要被这个杰克硬拖出去,身子便直打哆嗦。

“什么事呀?

”我问,既尴尬又胆怯。

“该说‘什么事呀,里德少爷?

’”便是我得到的回答。

“我要你到这里来。

”他在扶手椅里坐下,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走过去站到他面前。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小学生,比我大四岁,因为我才十岁。

论年龄,他长得又大又胖,但肤色灰暗,一副病容。

脸盘阔,五官粗,四肢肥,手脚大。

还喜欢暴饮暴食,落得个肝火很旺,目光迟钝,两颊松弛。

这阵子,他本该呆在学校里,可是他妈把他领回来住上一两个月,说是因为“身体虚弱”。

但他老师迈尔斯先生却断言,要是家里少送些糕点糖果去,他会什么都很好的。

做母亲的心里却讨厌这么刻薄的话,而倾向于一种更随和的想法,认为约翰是过于用功,或许还因为想家,才弄得那么面色蜡黄的。

约翰对母亲和姐妹们没有多少感情,而对我则很厌恶。

他欺侮我,虐待我,不是一周三两次,也不是一天一两回,而是经常如此,弄得我每根神经都怕他。

他一走近,我身子骨上的每块肌肉都会收缩起来。

有时我会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因为面对他的恐吓和欺侮,我无处哭诉。

佣人们不愿站在我一边去得罪他们的少爷,而里德太太则装聋作哑,儿子打我骂我,她熟视无睹,尽管他动不动当着她的面这样做,而背着她的时候不用说就更多了。

我对约翰已惯于逆来顺受,因此便走到他椅子跟前。

他费了大约三分钟,拼命向我伸出舌头,就差没有绷断舌根。

我明白他会马上下手,一面担心挨打,一面凝视着这个就要动手的人那副令人厌恶的丑态。

我不知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没有,反正他二话没说,猛然间狠命揍我。

我一个踉跄,从他椅子前倒退了一两步才站稳身子。

“这是对你的教训,谁叫你刚才那么无礼跟妈妈顶嘴,”他说,“谁叫你鬼鬼祟祟躲到窗帘后面,谁叫你两分钟之前眼光里露出那副鬼样子,你这耗子!

我已经习惯于约翰·里德的谩骂,从来不愿去理睬,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忍受辱骂以后必然随之而来的殴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

”他问。

“看书。

“把书拿来。

我回到窗前把书取来。

“你没有资格动我们的书。

妈妈说的,你靠别人养活你,你没有钱,你爸爸什么也没留给你,你应当去讨饭,而不该同像我们这样体面人家的孩子一起过日子,不该同我们吃一样的饭,穿妈妈掏钱给买的衣服。

现在我要教训你,让你知道翻我书架的好处。

这些书都是我的,连整座房子都是,要不,过几年就归我了。

滚,站到门边去,离镜子和窗子远点。

我照他的话做了,起初并不知道他的用意。

但是当他把书举起,拿稳当了,立起身来摆出要扔过来的架势时,我一声惊叫,本能地往旁边一闪。

可是迟了,那本书已经扔过来,正好打中了我,我应声倒下,脑袋撞在门上,开了个口子,淌出血来,疼痛难忍。

我的恐惧心理已经越过了极限,被其他情感所代替。

“你是个恶毒残暴的孩子!

”我说,“你像个杀人犯——像个奴隶监工——你像罗马皇帝!

我读过哥尔斯密的《罗马史》,对尼禄、卡利古拉等人物已有自己的看法,并暗暗做过类比,但决没有想到会如此大声地说出口来。

“什么!

什么!

”他大叫大嚷,“那是她说的吗?

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可听见她说了?

我会不去告诉妈妈吗?

不过我得先——”

他向我直冲过来,我只觉得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和肩膀,他跟一个拼老命的家伙扭打在一起了。

我发现他真是个暴君,是个杀人犯。

我觉得一两滴血从头上顺着脖子淌下来,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剧痛。

这些感觉一时占了上风,我不再畏惧,便发疯似的同他对打起来。

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双手到底干了什么,只听得他骂我“耗子!

耗子!

”,一面杀猪似的嚎叫着。

他的帮手近在咫尺,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早已跑出去向里德太太讨救兵。

里德太太原在楼上,这时来到现场,后面跟随着贝茜和女佣艾博特。

她们把我们拉开了,我只听见她们说:

“哎呀!

哎呀!

这么大的气出在约翰少爷身上!

“谁见过那么火冒三丈的!

随后,里德太太补充说:

“带她到红房子里去,关起来。

”于是马上就有两双手按住了我,把我推上楼去。

我一路反抗,在我,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于是这大大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小姐对我的恶感。

我确实有点儿难以自制,或者如法国人所说,失常了。

我意识到,因为一时的反抗,会不得不遭受古怪离奇的惩罚。

于是,像其他造反的奴隶一样,我横下一条心,决计不顾一切了。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像一只发了疯的猫。

“真丢脸!

真丢脸!

”这位女主人的侍女叫道,“多可怕的举动,爱小姐,居然打起小少爷来了,他是你恩人的儿子!

你的小主人!

“主人!

他怎么会是我主人?

难道我是仆人不成?

“不,你连仆人都不如。

你不干事,吃白食。

喂,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你有多坏。

这时候她们已把我拖进了里德太太所指的房间,推搡到一条矮凳上,我不由自主地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但立刻被两双手按住了。

“要是你不安安稳稳坐着,我们可得绑住你了,”贝茜说,“艾博特小姐,把你的袜带借给我,我那副会被她一下子绷断的。

艾博特小姐转而从她粗壮的腿上解下那条必不可少的带子。

捆绑前的准备及其意味着的额外耻辱,略微消解了我的激动情绪。

“别解啦,”我叫道,“我不动就是了。

作为保证,我让双手紧挨着凳子。

“记住别动。

”贝茜说,她知道我确实已经平静下去,便松了手。

随后她和艾博特小姐抱臂而立,沉着脸,满腹狐疑地瞪着我,不相信我的神经还是正常的。

“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末了,贝茜转身对那位艾比盖尔说。

“不过她生性如此,”对方回答,“我经常跟太太说起我对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

这小东西真狡猾,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有那么多鬼心眼的。

贝茜没有搭腔,但不一会便对我说:

“小姐,你该明白,你受了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养着你的。

要是她把你赶走,你就得进贫民院了。

对她们这番话,我无话可说,因为听起来并不新鲜。

我生活的最早记忆中就包含着类似的暗示。

这些责备我依赖别人过活的话,已成了意义含糊的老调,在耳边回响,叫人痛苦,让人难受,而我又似懂非懂。

艾博特小姐答话了:

“你不能因为太太好心将你同里德小姐和少爷一块抚养大,就以为自己与他们平等了。

他们将来会有很多很多钱,而你却一个子儿也不会有。

你得学谦恭些,尽量顺着他们,这才是你的本分。

“我们同你说的全是为了你好,”贝茜补充道,口气倒并不严厉,“你做事要巴结些,学得乖一点,那样也许可以把这儿当个家一直住下去。

要是你意气用事,粗暴无礼,我敢肯定,太太会把你撵走。

“另外,”艾博特小姐说,“上帝会惩罚她,也许会在她耍脾气时,把她处死,死后她能上哪儿呢?

来,贝茜,咱们走吧,随她去。

反正我是无论如何打动不了她啦。

爱小姐,你独个儿呆着的时候,祈祷吧。

要是你不忏悔,说不定有个坏家伙会从烟囱进来,把你带走。

她们走了,关了门,随手上了锁。

(二)被关红房子

红房子是间空余的卧房,难得有人在里面过夜。

其实也许可以说,从来没有。

只有当盖茨黑德府上偶尔拥进一大群客人时,才有必要动用全部房间。

但府里的卧室,数它最宽敞、最堂皇了。

一张床醒目地立于房间正中,粗大的红木床柱上,罩着深红色锦缎帐幔,活像一顶帐篷。

两扇终日窗帘紧闭的大窗,半掩在类似织物制成的彩饰和流苏之中。

地毯是红的,床脚边的桌子上铺着深红色的台布,墙呈柔和的黄褐色,略带粉红。

大橱、梳妆台和椅子都是乌黑发亮的老红木做的。

床上高高地叠着褥垫和枕头,铺着雪白的马赛布床罩,在周围深色调陈设的映衬下,白得炫目。

几乎同样显眼的是床头边一张铺着坐垫的大安乐椅,一样的白色,前面还放着一只脚凳;在我看来,它像一个苍白的宝座。

房子里难得生火,所以很冷;因为远离保育室和厨房,所以很静;又因为谁都知道很少有人进去,所以显得庄严肃穆。

只有女佣每逢星期六上这里来,把一周内静悄悄落在镜子上和家具上的灰尘抹去。

还有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来一次,查看大橱里某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

这里存放着各类羊皮文件、她的首饰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微型画像。

上面提到的最后几句话,给红房子带来了一种神秘感、一种魔力,因而它虽然富丽堂皇,却显得分外凄清。

里德先生死去已经九年了,他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咽气的,他的遗体在这里让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殡葬工人从这里抬走。

从此以后,这里便始终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祭奠氛围,所以不常有人闯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让我一动不动坐着的,是一条软垫矮凳,摆在靠近大理石壁炉的地方。

我面前是高大的床,右面是黑魆魆的大橱,橱上柔和、斑驳的反光,使镶板的光泽摇曳变幻;左面是裹得严严实实的窗子,两扇窗子中间有一面大镜子,映照出床和房间的空旷和肃穆。

我吃不准他们锁了门没有,等到敢走动时,便起来看个究竟。

哎呀,不错,比牢房锁得还紧呐。

返回原地时,我必须经过大镜子跟前。

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镜中的世界来。

在虚幻的映像中,一切都显得比现实中更冷落、更阴沉。

那个陌生的小家伙瞅着我,白白的脸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驳的阴影,在一切都凝滞时,唯有那双明亮恐惧的眼睛在闪动,看上去真像是一个幽灵。

我觉得她像那种半仙半魔的小精灵,恰如贝茜在夜晚的故事中所描绘的那样,从沼泽地带山蕨丛生的荒谷中冒出来,现身于迟归的旅行者眼前。

我回到了我的矮凳上。

那时,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但没有彻底给吓懵。

我依然热血沸腾,内心那种奴隶的反叛情绪,激起了一股狠劲,支撑着我。

我向阴暗的现实退缩之前,得压下迅速涌上心头的往事。

我因为挨了打、跌了跤,头依然疼痛,依然流着血。

约翰肆无忌惮地打我,却不受责备,而我不过为了免遭进一步无理殴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众矢之的。

“不公呵,不公!

”我的理智呼喊着。

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化作了一种早熟而短暂的力量;决心也同样鼓动起来,激发我去采取某种奇怪的手段,来摆脱难以忍受的压迫,譬如逃跑,要是不能奏效,那就不吃不喝,活活饿死。

那个阴沉的下午,我心里多么惶恐不安!

我的整个脑袋如一团乱麻,我的整颗心在反抗!

然而那场内心斗争又显得多么茫然,多么无知啊!

我无法回答心底那永无休止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如此受苦。

此刻,在相隔——我不说多少年以后,我看清楚了。

红房子里白昼将尽。

时候已是四点过后,暗沉沉的下午正转为凄凉的黄昏。

我听见雨点仍不停地敲打着楼梯的窗户,狂风在门厅后面的树丛中怒号。

我渐渐地冷得像块石头,勇气也烟消云散。

往常那种屈辱感,那种缺乏自信、孤独沮丧的情绪,浇灭了我将消未消的怒火。

谁都说我坏,也许我确实如此吧。

我不是一心谋划着让自己饿死吗?

这当然是一种罪过。

那我该不该死呢?

或者,盖茨黑德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是个令人向往的归宿吗?

听说里德先生就长眠在这样的墓穴里。

这一念头重又勾起了我对他的回忆,而越往下细想,就越害怕起来。

我忽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我不怀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里德先生要是在世,一定会待我很好。

此刻,我坐着,一面打量着白白的床和影影绰绰的墙,不时还用经不住诱惑的目光瞟一眼泛着微光的镜子,不由得忆起了关于死人的种种传闻。

据说由于人们违背了他们临终的嘱托,他们在坟墓里非常不安,于是便重访人间,严惩发假誓的人,并为受压者报仇。

我思忖,里德先生的幽灵为外甥女的冤屈所动,会走出居所,不管那是教堂的墓穴,还是无人知晓的死者世界,来到这间房子,站在我面前。

我抹去眼泪,忍住哭泣,担心嚎啕大哭会惊动什么不可知的声音来抚慰我,或者在昏暗中召来某个带光环的面孔,露出奇异怜悯的神色,俯身对着我。

这念头听起来很令人欣慰,不过要是真的做起来,想必会非常可怕。

我使劲不去想它,努力坚强些,抖掉遮住眼睛的头发,抬起头来,大着胆子环顾了一下暗洞洞的房间。

就在这时,墙上闪过一道亮光。

我问自己:

会不会是一缕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

不,月光是静止的,而这道光却是流动的。

定睛看时,这光线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头顶上抖动起来。

现在我会很自然地联想到,那很可能是有人提着灯笼穿过草地时射进来的光。

但那会儿,我脑子里尽往恐怖处去想,我的神经也由于激动而非常紧张,我以为那道飞快掠过的光,是某个幽灵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先兆。

我的心怦怦乱跳,头脑又热又涨,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以为那是翅膀拍击声,好像什么东西已经逼近我了。

我感到压抑,感到窒息,我的忍耐力崩溃了,禁不住发疯似的大叫了一声,冲向大门,拼命摇着门锁。

外面门廊上响起了飞跑而来的脚步声,钥匙转动了,贝茜和艾博特走进房间。

“爱小姐,你病了吗?

”贝茜问。

“多吓人的吵嚷声!

简直要穿透我的心肺了!

”艾博特嚷嚷道。

“放我出去!

让我到保育室去!

”我叫道。

“为什么呢?

你伤着了吗?

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贝茜又问道。

“啊!

我看到了一道光,想必是鬼来了。

”这时,我拉住了贝茜的手,而她并没有抽回去。

“她是故意乱叫乱嚷的,”艾博特厌烦地当着我的面说,“而且叫得那么凶!

要是真痛得厉害,倒还可以原谅,可她只不过要把我们都骗到这里来,我知道她的诡计。

“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咄咄逼人的声音问道。

随后,里德太太从走廊里走过来,帽子飘忽着被风鼓得大大的,睡袍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吩咐过,让简·爱呆在红房子里,由我亲自来过问。

“简小姐叫得那么响,夫人。

”贝茜恳求着。

“放开她。

”这是唯一的回答。

“松开贝茜的手,孩子。

你尽可放心,靠这些办法,是出不去的。

我讨厌耍花招,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责任让你知道,鬼把戏不管用。

现在你要在这里多呆一个小时,而且只有服服帖帖,一动不动,才放你出来。

“啊,舅妈,可怜可怜我吧!

饶恕我吧!

我实在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吧!

我会憋死的,要是——”

“住嘴!

这么闹闹嚷嚷讨厌透了。

”她无疑就是这么感觉的。

在她眼里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打心底里认为,我是个本性恶毒、灵魂卑劣、为人阴险的货色。

贝茜和艾博特退了出去。

里德太太对我疯也似的痛苦嚎叫很不耐烦,无意再往下谈了,蓦地把我往后一推,锁上了门。

随后我便听见她神气活现地走了。

她走后不久,我猜想我便一阵痉挛,昏了过去,结束了这场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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